暗樁小屋內,炭火噼啪炸響,濺出的火星子落在青石板上,轉瞬成灰。窗外風雪的嘶吼被厚重棉簾濾成遙遠的嗚咽,可那來自皇城根的無形風暴,卻像炭盆里越纏越緊的火舌,燎得人胸口發悶。蕭煜那句“彈劾奏章已達天聽”,比先前穿透車廂的鳴鏑更刺耳,在沈靜姝耳中炸得嗡嗡作響,連指尖都跟著發麻。
她僵在原地,棉袍下擺還沾著巷弄的雪粒,此刻卻像淬了冰,順著骨縫往肉里鉆。可血液偏在這瞬間沸了起來,燙得眼眶發酸——來了!母親臨終前攥著她手腕的力道,阮家抄家那日漫天的火光,孫嬤嬤塞給她密信時顫抖的指尖,還有她在靜心苑熬過的無數個寒夜,所有沉在雪底的冤屈,終于要借著這道奏章破土而出!
“是……你遞上去的?”她聲音干得像曬裂的田埂,每一個字都帶著不易察覺的顫。她原以為他會把證據拆成碎片,借旁人之手慢慢撒出去,沒想到竟是這樣雷霆一擊。
蕭煜轉過身,燈籠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淺交錯的影,沒有半分得意,只剩濃得化不開的凝重。他走到桌案邊,提起冰透的錫壺倒了杯涼茶,青瓷杯壁凝著層薄霜,被他攥在掌心,指腹因用力硌出幾道白痕。“棋子,不止一顆。”他抬眼時,眸光比案頭那半截長槍的槍尖更利,“御史臺的李大人盯了侯府三年,蟠龍親王的政敵早想尋個由頭發難,我不過是把證據遞到最該出現的地方,讓想動的人,有膽動罷了。”
這話沒承也沒否,卻像把鈍刀剖開了權謀的肌理。沈靜姝瞬間明了——他哪里是遞奏章,分明是將那包賬本殘頁、藥渣驗單,化作了扎在各方勢力心尖的刺,逼著他們聯手揮刀。借他人之手除敵,既藏了自身蹤跡,又斷了太夫人反撲的退路,好深的算計!
“陛下……是何反應?”她追問,指尖無意識攥緊了布包,觸到里面《金剛經》磨毛的封皮,才驚覺掌心已沁出冷汗。
“雷霆震怒。”蕭煜吐出四字,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,卻讓炭盆的噼啪聲都矮了半截,“巳時接奏,未時便下了旨:三司會審,刑部主審,御史臺監審,大理寺核證。御林軍已圍了侯府正門,連后門的狗洞都守著人,無旨意,蒼蠅都飛不出去。”
沈靜姝倒吸一口冷氣,寒意順著后頸爬上來。御林軍看守!那可不是尋常查案,分明是陛下動了廢侯之心!她仿佛能看見太夫人在侯府佛堂里摔碎玉佛的模樣,張嬤嬤藏在袖中的砒霜該何等燙手——她們斷不會坐以待斃。
“她們會狗急跳墻嗎?”
“墻早筑死了。”蕭煜冷笑一聲,指尖在杯壁的霜花上劃開一道痕,“太夫人此刻該在燒第三批賬本,張嬤嬤怕是正琢磨著怎么把‘毒害阮氏’的罪名推給早已病死的丫鬟。”他話鋒陡然一轉,目光落在她臉上,像鷹隼鎖住獵物,“可她們最急著找的,是你。活要見人,死要見尸——唯有你死了,那些證據才算沒了根。”
沈靜姝脊背一涼,忽然想起方才進門時,小廝腰間“暗”字腰牌的寒光。這看似溫暖的暗樁,何嘗不是另一座囚籠?可她抬起頭時,眼中沒有懼色,只剩被仇恨磨亮的清明:“你帶我來這里,不是躲禍,是要把我當最后一擊的殺器,對嗎?”
蕭煜迎上她的目光,沒有半分回避。他將茶杯重重頓在案上,青瓷與木案相撞的脆響驚得炭火星子跳了跳。“是。”他坦得近乎殘忍,“那些紙頁能證罪,卻證不了人心。唯有你這個親歷者站出來,說清阮氏死前如何被灌藥,說清太夫人如何奪走阮家商契,才能讓侯府的根徹底爛在土里。沒有你,這盤棋贏不了。”
沈靜姝忽然笑了,笑意淺淡卻帶著刺骨的涼。從她重生在靜心苑那張病榻上起,就沒指望過誰能替她復仇。做一枚能決定勝負的棋子,總好過做任人碾死的塵埃。“我答應你。”她緩緩點頭,布包在臂彎里壓出更深的褶皺,“但我要親眼看著她們伏法。我要在三司會審的公堂上,把我娘的血、阮家的冤,一字一句說給天下人聽。”
蕭煜盯著她眼底的火焰,忽然想起初遇時她縮在錦被里的模樣,像株被霜打蔫的蘭。可此刻,風雪與仇恨已將她淬成了劍,連睫毛上未干的雪水,都閃著鋒刃般的光。他耳后那道征戰留下的舊疤忽然微微發燙,喉結滾了滾:“可以。公堂之上,我會讓你站在最顯眼的地方。”
就在這時,院墻外傳來三聲短促的鳥叫——一長兩短,是暗樁的緊急暗號。蕭煜神色驟變,快步走到門邊,與小廝低聲交談兩句。小廝指尖在袖中飛快比了個手勢:食指抵唇再指西北,是蟠龍親王府的方向。片刻后蕭煜返回,手中多了支纏著密蠟的竹管,松脂味混著雪氣飄過來。
他捏碎蠟封,倒出卷桑皮紙,墨跡還帶著點潮意,顯然是倉促寫就。沈靜姝湊過去,只見上面字跡潦草卻力透紙背:
“安欲棄車保帥,送張氏族譜入王府。蟠龍調私兵,西角門備馬。”
“安”是太夫人的閨名!沈靜姝指甲深深掐進掌心。太夫人竟要獻張嬤嬤的宗族做替罪羊!而蟠龍親王竟動了私兵,是要劫獄還是逼宮?
“倒是比我想的急。”蕭煜將紙條湊到炭盆邊,火舌瞬間舔舐上去,灰燼飄落在案頭的青銅燭臺上,與凝固的燭淚混在一起,像攤化不開的血,“可張嬤嬤手里握著太夫人給蟠龍送軍餉的賬本殘頁,哪是說棄就能棄的?”他忽然摸了摸袖口,那里藏著福伯先前遞來的硬物——正是賬本缺失的那幾頁。
沈靜姝忽然瞥見燭臺底座刻著個極小的“阮”字,是她母親陪嫁之物!福伯紙條上的“燭臺”,原是指這個!她心頭猛地一震,看向蕭煜的眼神多了層深意——他早知道燭臺的秘密,卻從沒提過。
“你準備好了嗎?”蕭煜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,他已披上大氅,玄色衣料掃過滿地炭灰,“太夫人要送張嬤嬤上路,我們得先一步找到她。這趟去,可能要見血。”
沈靜姝攥緊了布包,《金剛經》的棱角硌著掌心,倒讓她生出幾分底氣。她抬頭時,蒼白的臉上綻開一抹凌厲的笑,炭火在她眼底跳躍,像兩簇不滅的火:“我從重生那天起,就等著見這血。要么是她們的,要么是我的——但絕不能是阮家冤死的那些人。”
蕭煜看著她,忽然抬手替她攏了攏領口,指尖不經意擦過她凍得發紅的耳尖:“不會是你的。”這動作輕得像雪落,卻讓沈靜姝心頭猛地一跳。
小廝已備好了馬,院門“吱呀”推開條縫,風雪卷著梆子聲闖進來——已是四更天了。蕭煜率先邁出門,玄色大氅在風雪中揚起,像只蓄勢待發的鷹。沈靜姝跟在后面,踩過積雪時,忽然想起母親曾說的話:“雪下得越大,越能埋住骯臟事,也越能照出人心。”
這一夜的雪,終究要埋掉些什么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