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濃稠如化不開的墨,卷著龍涎香混著陳墨的朽氣撲面而來,瞬間將沈靜姝裹得密不透風。身后銅鏡合攏的“轟隆”聲震得石壁顫了顫,粉塵簌簌落在肩頭,既隔絕了張嬤嬤“砸開鏡面活剮了你”的尖利怒罵,也掐斷了最后一絲退路。
她重重摔在冰涼的青石板上,手肘磕出的鈍痛刺得眼眶發酸。心臟在胸腔里擂得震天響,撞得肋骨發疼,可眩暈未散,指尖已摸到懷中溫涼的青鸞簪——母親的遺物硌著掌心,像一道清醒的鞭痕。她不能死在這里,母親用半世性命護下的秘密,就在這方寸黑暗里。
摸索著站起時,青鸞簪的點翠翅羽間泄出碎玉般的冷光,勉強照見咫尺之內的景象:密室窄得像口豎放的棺木,空氣凝滯得能擰出霉味,石壁上密密麻麻的梅花符號在微光中浮沉,比母親錦帕上的紋路復雜十倍,蜿蜒如夜空中的星軌。
順著符號最密集的方向走了三步,指尖觸到一方溫涼的石臺。紫檀木長匣靜靜臥在臺上,鸞鳥纏枝紋的凸起蹭過掌心,與鏡臺花紋如出一轍。沈靜姝深吸一口氣,指腹按在匣扣上,銹跡摩擦的澀感里,竟似藏著十年光陰的重量。
匣蓋開啟的剎那,樟香驅散了些許朽氣。沒有珠光寶氣,只有四樣東西整齊排列:
最上層的火漆信封泛著蠟黃,“阮”字印記在微光中棱角分明,指尖按上去,硬殼還帶著當年封緘時的弧度。其下的賬冊封面素白,卻是宣州貢宣質地,像凝脂般細膩,指尖劃過竟不留折痕。旁邊三封泛黃書信的邊角已脆化,錦囊中臥著的赤金令牌,剛一碰觸便傳來沉實的墜感。
沈靜姝的指尖先攥住了那封火漆信。撕開封緘時,紙張摩擦的輕響在密室里格外清晰,蒼勁的筆跡躍入眼簾,并非母親手書,卻字字如刀:“安氏(太夫人)囑,購天蟲蝕心草于西域賈人,七月初三摻入阮氏湯藥”“蟠龍親王需軍餉三百萬兩,令張嬤嬤暗運至通州碼頭”“蕭煜近日查舊賬,需遣人盯緊其動向”……
《百毒秘經》中記載的絕命毒草,親王與侯府的隱秘勾連,張嬤嬤的惡行鐵證——每一行字都像燒紅的烙鐵,燙得她指尖發麻。母親咳血的模樣、阮家滿門抄斬的布告、孫氏臨終前的眼神,突然在黑暗中重疊,逼得她咬住唇瓣才沒哭出聲。
翻賬冊時,宣州貢宣特有的松煙墨香漫出來。銀錢往來的數字觸目驚心:“東昌侯府收十萬兩”“戶部侍郎李大人取五十萬兩”,那些平日與侯府稱兄道弟的世家名字,竟一個個嵌在污黑的銀流里。泛黃書信的墨跡尚未全褪,張嬤嬤的私印“張氏”蓋得鮮紅,與母親日記里的筆跡分毫不差。
最后握住赤金令牌時,鎏金蟠龍的鱗甲棱起,竟能感受到鏨刻的力道。背面“敕”字凹陷處嵌著細如發絲的銀線,是親王專屬的造辦處印記。這是太夫人攀附權貴的憑證?還是母親當年冒險從親王書房盜出的罪證?無數線索在腦中交織,終于織成一張籠罩侯府與朝堂的黑網。
“轟!轟!轟!”
夯木撞在銅鏡上的悶響突然炸開,石壁縫里的塵土簌簌掉,頭頂竟有細碎的石渣砸落。張嬤嬤的尖叫穿透石壁:“我知道你在里面!不出來就燒了這破庵!”
沈靜姝猛地回神,指甲掐進掌心。她踉蹌著撲向石壁,青鸞簪的微光掃過梅花符號——最末一行符號收尾處,有塊石壁比別處涼三分,指尖貼上去,竟能摸到極細的風絲。
她用力推搡,石壁紋絲不動。目光突然落在青鸞簪的雙翅上,母親“雙鸞叩蕊,方見天光”的話撞進腦海。她摳出簪子,對準石壁上兩個形似梅蕊的小孔插進去——
“咔嗒”一聲輕響,像冰棱斷裂在寂靜里。石壁緩緩向內滑動,冷風裹挾著泥土與雪的氣息灌進來,吹得她鬢發亂飛。洞口僅容匍匐通過,黑黝黝的密道在前方延伸,竟是條生路!
沈靜姝抓起匣內備好的油布,將信、賬冊、令牌層層裹緊,用腰帶纏在后背。剛鉆進洞口,便聽見身后“嘩啦”一聲脆響——銅鏡怕是要被砸破了。
密道陡峭向下,苔蘚黏在掌心,滑膩得像蛇鱗。石棱劃破膝蓋,血珠滲出來又被寒氣凍住,疼得她倒抽冷氣。身后砸擊聲越來越遠,可風雪聲卻越來越清晰,終于在爬過最后一截通道時,看見了雪光。
枯藤與積雪掩蓋的山壁裂縫外,風雪正狂。沈靜姝鉆出的剎那,雪粒子打在臉上,疼得倒吸冷氣,卻比密室里的朽氣清新百倍。回頭望,落梅庵的黑影縮在半山腰,銅鏡的碎光混著燈籠火,像只瀕死的眼。
她扶著樹干喘勻氣,后背的油布包沉甸甸的,壓得肩膀發疼,卻讓心無比踏實。可冷靜下來,難題接踵而至:告御狀?她一個失勢的世子夫人,連宮門都近不了;找蕭煜?他書房那盞孤燈總在深夜亮著,看她時的眼神卻藏著太多算計,會為了她與親祖母反目嗎?
指尖突然觸到腰間半塊玉佩,是孫氏臨終前塞給她的。冰涼的玉溫貼著肌膚,竟讓她想起趙大哥的話:“梅蹤的人,總在該出現的地方。”
雪地上果然有三朵連枝的梅花印記,是接應的暗號。沈靜姝辨明方向,朝著西山深處走去。風雪打在臉上,卻再也凍不透她的決心。后背的證據是利劍,掌心的青鸞簪是信念,母親與阮家的冤屈,該在這風雪夜后,見見天光了。
山坳里似乎還回蕩著鸞鳴余韻,這一次,竟帶著破云而出的清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