土地廟殘垣漏下的雪光里,沈靜姝攏了攏浸透寒氣的衣襟。方才那片刻喘息非但沒暖透筋骨,反倒讓凍僵的指尖更清晰地觸到了夜的酷烈——風卷著雪粒子撞在斷墻上,碎成千萬根冰針,扎得人眼生疼。她不敢多耽,指尖最后摩挲過云裳塞來的粗麻地圖,將那些歪扭的墨痕連同“西出三里見老槐”的叮囑一并刻進心里,轉身便踏入了茫茫風雪。
風突然緊了,掀起她的灰布斗篷,露出里頭打了三層補丁的棉袍。京郊的風總帶著野氣,卷著枯柴碎屑往領子里鉆,倒比侯府后院那些淬了毒的閑話更實在些。腿側綁著的鐵鍬頭隔著布帛傳來砭骨的涼,那重量墜得每一步都發沉,像墜著母親臨終前攥在她手里的銀鐲子——后來那鐲子被大夫人以“賤妾遺物不配留存”為由,擲進了爐子里熔了。
雪片大得能糊住眼,天地間只剩一片晃眼的白,連自己的影子都被吞得干干凈凈。她專揀荒僻小徑走,腳底下時而踩著枯枝發出脆響,時而陷進沒踝的雪窩,棉鞋早凍成了冰殼,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遠處官道隱約傳來馬蹄聲,她慌忙矮身躲進灌木叢,看著燈籠的光暈在雪霧里晃了晃便消失了,才敢探出頭來,胸口的心跳撞得肋骨生疼。
母親的墳該在何處?阮家敗落時,父親連正房太太的喪葬費都湊不齊,更別提一個不得寵的妾室。她曾偷偷問過老仆,只換來一聲嘆息:“姑娘莫再問了,那地方偏僻得很,連守墓人都懶得多去。”此刻風雪更急了,刮得臉頰生疼,她忽然想起幼時母親給她描眉,總說“我們靜姝的眉眼像極了我年輕時”,那時母親的指尖還帶著桂花油的香氣,哪像如今,連一方立碑的青石都配不上。
不知走了多久,雙腿早已麻木得不是自己的,只剩胯骨傳來陣陣鈍痛。天邊終于泛起一絲極淡的灰白,像摻了水的牛乳,勉強勾勒出遠處墳冢的輪廓。沈靜姝扶著一棵枯樹喘口氣,唾沫咽下去都帶著冰碴,視線越過雪幕,終于望見了地圖上標記的那片墓地。
雪壓墳冢如蒙塵的饅頭,一個個沉默地臥在荒原上。大多數墓碑都朽得厲害,有的斷了半截斜插在雪地里,有的字跡被風雨啃得模糊,只余下些殘缺的筆畫,像垂死之人的呻吟。她沿著墓地邊緣走,靴底碾過凍硬的紙錢殘片,心里酸得發澀。母親原是御史家的小姐,當年嫁入侯府時雖只是妾室,卻也是十里紅妝送進門的,怎么也落得這般境地?
就在西北角那片最荒蕪的角落,她看見了那座幾乎被雪埋盡的小墳包。沒有碑碣,只在墳前立著塊拳頭大的青石,上面用鈍器刻了“阮氏之墓”四字,刻痕淺得幾乎要看不見,連母親的閨名“玉薇”都未曾留下。沈靜姝腿一軟,撲跪在雪地里,積雪瞬間浸透了膝頭,寒意順著骨頭縫往里鉆,她卻渾然不覺。
指尖撫上青石的糙礪表面,像撫過母親臨終前枯瘦的手。那年母親躺在病榻上,氣若游絲還攥著她的手,塞來半塊撕碎的絹帕,只來得及說“青鸞……雙……”便咽了氣。后來她才知道,那絹帕里裹著半支青鸞簪,銜著顆白珍珠,是母親唯一的嫁妝。“母親……”她哽咽著,淚水砸在雪地上,瞬間凍成了小冰珠,“女兒不孝,讓您在這里受了這么多年寒……”
風突然停了片刻,周遭靜得能聽見雪落在枯草上的沙沙聲。沈靜姝猛地抹掉眼淚,指節攥得發白。天快亮了,一旦守墓人過來,一切都晚了。她環顧四周,墓地空曠得只剩風聲,遠處的樹影在雪霧里晃得像鬼影,倒讓人心頭的膽氣壯了些。
她解下腿側的鐵鍬頭,冰涼的鐵柄硌得掌心發疼。在附近找了根碗口粗的枯枝,用腰帶緊緊纏了幾圈,做成個簡易的工具。按照母親絹帕上隱秘的繡紋提示,棺木后方應有空隙。她跪在墳冢后側,盡量讓身體貼著雪面,鐵鍬頭插進凍土的瞬間,發出沉悶的“咚”聲,在寂靜的墓地里格外刺耳。
凍土硬得像鐵,每挖一下都震得虎口發麻。雪粒子落在頸窩里,融成水又凍成冰,順著衣領往下滑。沒挖多久,掌心便被粗糙的木柄磨破了皮,血珠滲出來,很快和雪水凍在一起,黏得生疼。她不敢停,腦海里全是母親臨終的眼神,全是這些年在侯府受的欺辱——大夫人的耳光,下人的白眼,還有父親那句“你母親身份卑賤,莫要再提”。
不知挖了多久,鐵鍬頭突然傳來不同的觸感,不再是凍土的堅硬,而是帶著潮濕的綿軟。沈靜姝心頭一跳,連忙扔下工具,用手去扒。指甲插進泥土里,很快便翻裂了,鮮血混著泥土嵌進指甲縫,鉆心地疼。但她顧不上這些,指尖終于觸到了棺木的紋路——是普通的杉木,帶著常年埋在地下的陰寒。
“母親,恕女兒不敬。”她對著棺木深深一揖,指尖撫過棺蓋的裂痕,仿佛能摸到母親沉睡的臉龐。母親是被大夫人灌了毒酒死的,死時連口熱水都沒喝上,如今她卻要掘開母親的安息之地,只為那半支青鸞簪里藏的秘密。淚水又要涌上來,她狠狠咬了咬下唇,逼自己冷靜下來。
按照絹帕繡紋的指引,她在棺木側板與頂蓋的接縫處細細摸索。木紋粗糙得像老樹皮,指尖劃過一道又一道溝壑,就在快要絕望時,忽然觸到一處細微的松動。那是塊嵌在棺木里的活動木板,邊緣被打磨得極光滑,不仔細摸根本發現不了。
沈靜姝的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。她屏住呼吸,用指尖一點點撬動木板,指甲斷了都沒察覺。木板“咔嗒”一聲彈開,里面是個窄小的暗格,用油布裹著個細長物件。她一把抓出來,入手沉甸甸的,形狀正是簪子!
來不及細看,她立刻把木板歸位,又將泥土填回坑里,用手拍實,再覆上厚厚的積雪,連自己跪過的痕跡都仔細抹平。做完這一切,她癱坐在雪地里,大口喘著氣,胸口起伏得像要炸開。天光已經亮了些,雪也小了,變成細碎的雪沫,落在她蒼白的臉上。
她踉蹌著起身,緊緊攥著油布包,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。荒草叢里藏著個隱蔽的凹陷,她鉆進去,又用枯草擋住身形,這才顫抖著打開油布。
青鸞簪躺在掌心,點翠的羽翼在熹微的天光里泛著瑩潤的光澤,展翅欲飛的姿態栩栩如生。與她懷中那支相比,這支青鸞口中銜著的是顆黑珍珠,小得像米粒,卻透著深邃的光華,與白珍珠正好成對。簪身帶著地底的陰寒,卻奇異地讓她感到一陣安心——母親的遺愿,她終于完成了一半。
將兩支簪子并排放在一起,冰冷的金屬仿佛真的產生了共鳴,黑珍珠與白珍珠在雪光下交相輝映。母親絹帕上的話突然清晰起來:“雙鸞聚,鏡臺開,冤屈白。”她把簪子用軟布裹好,貼身藏在衣襟里,能感覺到那冰涼的觸感貼著心口,像母親的手在輕輕安撫她。
疲憊突然如潮水般涌來。一夜未眠,又挖了許久的凍土,她的眼皮重得像掛了鉛。饑餓感也上來了,胃里空空的,泛著酸水。她蜷縮在枯草堆里,渾身凍得發抖,意識漸漸模糊。落梅庵的約在明晚,她必須撐過今天。
忽然想起云裳說的,孫氏提過離這里不遠有座破敗土地廟。她咬著牙爬起來,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,視線時而清晰時而模糊,耳邊嗡嗡作響。遠處的土地廟輪廓越來越近,斷墻在雪霧里晃得像海市蜃樓。
就在她快要撲到廟門口時,身后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!還有獵犬的狂吠聲,尖銳得像要刺穿耳膜!沈靜姝的心臟猛地一縮,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撲進廟門,躲到一堆腐朽的木材后面,用枯草把自己埋得嚴嚴實實。
馬蹄聲越來越近,踏在雪地上的“咯吱”聲像踩在她的心尖上。獵犬的叫聲在墓地方向盤旋,顯然是沖著那里去的。是侯府的人發現她不見了?還是她挖墳時留下了破綻?
她捂住嘴,不敢發出一點聲音,心臟在胸腔里狂跳,幾乎要蓋過外面的風雪聲。透過木材的縫隙,她看見幾匹黑馬的影子在墓地邊緣晃過,犬吠聲此起彼伏,久久不散。
雪又開始下了,落在斷墻上簌簌作響。沈靜姝縮在枯草里,渾身冰涼,卻不敢動一下。懷中的雙鸞簪貼著心口,那冰涼的觸感此刻竟成了唯一的慰藉。明晚的落梅庵之約,她能撐到嗎?這對青鸞,真的能揭開母親的冤屈嗎?
風雪里,犬吠聲漸漸遠了,卻又像一直縈繞在耳邊。沈靜姝閉上眼睛,指甲深深嵌進掌心,只盼著這漫長的白日能快些過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