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帕上的暗紅紋路像燒紅的針,隔著素絹襯里仍灼得心口發疼。沈靜姝蜷在窗邊軟榻上翻書,目光卻凝在“梅開見天”四字上——書頁間夾著的干梅瓣被指腹摩挲得發脆,倒比宣紙上的字跡更先褪了顏色。春雨端來湯藥,青瓷碗沿凝著水珠,她抬手去接時,腕間銀釧撞出輕響,倒驚得窗外麻雀撲棱棱飛了。
“夫人仔細燙。”春雨慌忙墊上棉帕,眼尾掃過院角的桂樹——那是張嬤嬤派來“伺候”的婆子常站的地方。沈靜姝淡淡應著,指尖沾了點藥汁,苦味順著指縫滲進肌理,像極了母親臨終前那碗湯藥的滋味。
第三夜的梆子剛敲過三響,尖銳的鑼聲突然劈開夜色!“哐——哐——”銅鑼被敲得變形,聲浪撞在靜心苑的朱漆門扉上,震得窗欞簌簌發抖。院角桂樹的葉子落了一地,混著遠處傳來的哭嚎,倒像誰在暗處撒了把碎玻璃。
“夫人!錦瑟院……柳姨娘她……”春雨披著頭巾撞進來,發髻歪在一邊,發間銀簪子叮當作響。沈靜姝早已坐直身子,黑暗中她摸過床頭的素色絹衣,指尖劃過冰涼的衣料,銅鏡里映出的人影依舊蒼白,眼底卻亮得驚人。“更衣。”她聲音平穩,指尖已扣住袖中那半枚梅花玉符——玉質冰涼,倒讓亂跳的心定了些。
走出靜心苑時,侯府已成了翻倒的蜂巢。丫鬟們提著燈籠狂奔,燭火在風里跌跌撞撞,把人影拖得老長;管事們的呵斥聲混著瓷器碎裂聲,從錦瑟院方向滾過來。沈靜姝扶著春雨的手慢慢走,裙角掃過青石板上的燈籠油,黏膩的觸感像沾了層蛛網。她刻意落在人群尾端,目光卻像張細網,悄無聲息地掠過每個人的神色。
張嬤嬤的靛藍布裙在燈籠下格外扎眼,她提著裙擺往錦瑟院沖,衣襟上沾著點點褐色藥漬,指甲縫里還嵌著未擦凈的藥渣。各房姨娘們踩著繡鞋趕來,有的用帕子捂著臉,指縫卻漏出好奇的光;有的高聲喊著“阿彌陀佛”,珠釵卻在鬢間晃得歡快。蕭煜的身影終于出現,玄色外袍沒系腰帶,領口敞著,腰間的白玉佩撞出悶響,他掃過人群時眼神像淬了冰,連落在沈靜姝身上的余光都帶著寒意。
錦瑟院的血腥味隔著半條回廊都能聞見,甜膩的桂花香混著苦澀藥味,嗆得人喉嚨發緊。柳姨娘的哭嚎聲撕破夜空,“我的兒啊——”每一聲都拖得長長的,像鈍刀在磨人心。張嬤嬤的聲音適時響起,帶著刻意壓出來的哭腔:“姨娘您別急!太醫馬上就到!”可她轉身時,三角眼卻飛快地瞥了眼院外的沈靜姝。
“查!給本世子徹查!”蕭煜的怒吼讓哭鬧聲瞬間消了大半,他背著手站在廊下,燈籠光落在他側臉,下頜線繃得像塊冷玉。沈靜姝往旁邊的石榴樹后縮了縮,樹皮的粗糙蹭著后背——是意外?還是苦肉計?張嬤嬤衣襟的藥漬,柳姨娘哭嚎的節奏,倒像編排好的戲文。
眼角余光突然掃到個佝僂的身影。孫氏推著倒夜香的木車站在暗影里,車轱轆上沾著的草屑還是榆錢舊邸的青黃色。她垂著頭,花白的頭發遮住臉,可沈靜姝分明看見,她攏在袖中的手指動了動,指尖按在車幫內側——那里該有個梅花形的暗紋,是母親當年教給舊仆的記號。風掀起孫氏的灰布衫,她抬頭的剎那,眼底閃過絲銳光,快得像流星劃過夜空。
“是她!”柳姨娘的尖叫陡然拔高,“定是沈靜姝!她見不得我有孕,是她害了我的孩子!”
所有目光“唰”地聚過來,燈籠光在沈靜姝臉上投下斑駁的影。春雨嚇得渾身發抖,指甲掐進她胳膊,血腥味混著夜風鉆進鼻腔。沈靜姝卻站得筆直,指尖掐著袖中的玉符,冰涼的觸感順著血脈蔓延全身。她甚至能看見張嬤嬤眼中的得意,像藏在暗處的毒蛇露出了信子。
“世子爺!您要為姨娘做主啊!”張嬤嬤“撲通”跪下,額頭磕在青石板上,立刻紅了一片,“姨娘昏過去前還抓著老奴的手,嘴里念叨著靜心苑的方向……老奴雖不信夫人會做這等事,可……可總得給府里上下一個說法啊!”她膝行兩步,衣襟的藥漬蹭在地上,暈開小小的褐點。
空氣像凍住了,連風吹燈籠的聲音都停了。蕭煜摩挲著腰間的玉佩,指腹反復劃過玉上的鸞鳥紋——那是當年母親送他的生辰禮。良久,他抬眼,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眾人,最后落在沈靜姝身上,寒星似的眼眸里辨不出情緒。
沈靜姝坦然迎上去,連呼吸都沒亂——她想起母親冊子上“張氏”旁的“藥”字,想起柳姨娘平日送來的安胎羹里總混著的寒涼藥材,這些碎片在腦海里拼出半幅圖景。
“事情未明,妄議者罰。”蕭煜的聲音不高,卻像塊冰砸在熱油里,“封鎖錦瑟院,所有伺候的人看管起來,明日再審。”他頓了頓,目光在沈靜姝蒼白的臉上停了片刻,“靜心苑夫人,暫回苑中靜養,無令不得出。”
這話像道無形的枷鎖,卻也給了她喘息的余地。沈靜姝屈膝行禮,鬢間的青鸞簪輕輕晃動:“妾身遵命。”起身時,她故意讓袖角掃過張嬤嬤的手背,看著老婦瞬間繃緊的臉,眼底掠過絲嘲諷。
往回走的路上,春雨的哭聲壓得極低:“夫人,她們分明是陷害您……”沈靜姝拍了拍她的手,指尖沾到姑娘的眼淚,溫熱的觸感與袖中玉符的冰涼形成對比。“怕什么?”她輕聲道,目光掠過暗處的桂樹——那里有雙眼睛正盯著她們,“好戲才剛開場。”
院門“吱呀”合上,隔絕了外面的喧囂。沈靜姝走到窗邊,推開條縫,夜風卷著桂花香涌進來,卻驅不散滿室的壓抑。她摸向暖閣的方向,那里藏著母親的冊子與錦帕,此刻倒像藏著團火,燒得她指尖發燙。
“把門閂好。”她對春雨說,自己則走到妝奩前,輕輕叩了叩鏡臺——銅鏡里的人影與記憶中母親的模樣漸漸重疊。柳姨娘的滑胎是顆石子,投進侯府這潭渾水,終于要讓底下的淤泥翻上來了。
窗外的風突然大了,檐角的銅鈴亂響,像誰在數著剩下的日子。沈靜姝摸著袖中的玉符,指尖在窗欞上叩出梅花的形狀。孫氏方才的眼神,張嬤嬤的藥漬,柳姨娘的哭喊,還有蕭煜那枚鸞鳥玉佩……這些珠子,終于要串成線了。
燭火被風吹得斜斜的,映在她眼底,像簇不肯熄滅的暗火。雪埋的冤骨之下,總有梅枝要破雪而出。而她這株在陰影里生長的梅,終于等到了攪亂池水的機會——那些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,該出來見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