懷里的油布包像揣著塊燒紅的炭,燙得心口發緊。沈靜姝踩著青磚路往前走,裙角沾著的榆錢舊邸的泥土簌簌往下掉,每一步都像踩在浮棉上——牡丹園的芍藥開得正艷,粉白花瓣落在青石板上,在她眼里卻成了散落的紙錢。廊下的銅鈴被風吹得輕響,倒像是暗處有人在數她的腳步。
“夫人安。”兩個灑掃丫鬟提著竹籃行禮,銀鐲子撞出細碎的聲響。沈靜姝微微頷首,目光掠過她們袖口的靛藍布邊——那是張嬤嬤房里下人的記號。她刻意放緩腳步,讓病弱的姿態擺得更足些,待走過月洞門,才借著廊柱的陰影,悄悄加快了步子。
靜心苑的朱漆院門終于撞入眼簾。王嬤嬤倚在門旁嗑瓜子,見她回來,忙把瓜子皮往袖里一攏,皮笑肉不笑地迎上來:“夫人這散步的時辰可不短,春雨都問了兩回了。”說話時,三角眼在她沾了草屑的裙擺上轉了三圈。沈靜姝只淡淡“嗯”了一聲,指尖拂過門框上的銅環,冰涼的觸感讓亂跳的心稍稍定了定。
“春雨,閉門。”剛進內室,她便沉聲道,聲音里帶著掩不住的疲憊。春雨見她鬢發微松,臉色白得像宣紙,連忙應著去閂門,臨走時還不忘往爐里添了塊銀絲炭——這丫頭,總記得她畏寒。
門板“咔嗒”一聲閂上,沈靜姝才順著門板滑坐在地,后背已被冷汗浸得發潮。她撐著身子起身,摸到最里間的暖閣——這里堆著母親當年的舊妝奩,樟木箱蓋開著條縫,散出淡淡的防蟲香。她從箱底摸出盞豆油燈,火石擦了三次才點著,昏黃的光立刻在墻上映出個顫巍巍的影子,倒像母親站在那兒。
油布包放在積灰的妝奩臺上,蠟殼泛著陳舊的米黃色,指甲一碰就簌簌掉屑,混著泥土腥氣和陳年樟香鉆進鼻腔。沈靜姝屏住呼吸,指尖沿著布包的折痕慢慢拆——第一層油布浸過蠟,硬邦邦的;第二層是牛皮紙,邊緣已脆得卷了邊;第三層才露出素色錦帕的一角,像極了母親當年常系的那方。
冊子先掉了出來,沒有封面,麻紙頁子黃得像秋葉。開篇便是母親熟悉的簪花小楷,“榆錢舊邸”四個字寫得端端正正,墨跡卻比別處淺些——想來是當年藏物時,墨還沒干透。往下翻,“梅瓶”旁畫著個極小的梅花符號,“青鸞”二字下圈著兩道杠,“張氏”的“張”字被墨點涂得發黑,旁邊注著個“藥”字。
指尖劃過最后幾頁,紙頁突然變得粗糙——那字跡再沒了往日的娟秀,筆畫歪歪扭扭,“彼心叵測,藥石無靈”八個字幾乎是潦草的連筆,末筆拖出長長的墨痕,像道血口子。沈靜姝的指節猛地攥緊,冊子邊緣的紙頁被捏得發皺——她忽然想起母親病逝前的模樣,太醫把脈時躲閃的眼神,張嬤嬤端來的湯藥里飄著的細碎藥渣,還有自己偷嘗時那股淡淡的苦杏仁味。
“青鸞為憑,舊邸藏真……”她喃喃念著,下意識摸向鬢邊——那支青鸞簪還插在發間,銀質的鸞鳥翅膀被摩挲得發亮。當年母親把簪子插在她頭上時,笑著說“這鸞鳥通靈性,能護著你”,原來不是戲言。
錦帕被壓在冊子底下,折疊得方方正正,邊角卻磨得發毛。沈靜姝輕輕展開,帕心的梅花突然撞入眼簾——暗紅的絲線繡得極密,花瓣邊緣卻有些發虛,像是繡的時候手在抖。她湊近油燈細看,那絲線的顏色深褐發暗,指甲蹭過竟有些發脆,倒真像干涸的血跡。
“雪埋冤骨,梅開見天。”兩行小字繡在梅枝下,針腳又密又急,有些地方甚至扎透了帕子。沈靜姝的眼淚“啪嗒”滴在帕上,暈開一小片濕痕,倒讓那暗紅的梅花像是活了過來,在昏黃的光里泛著凄艷的光。她忽然想起十歲那年,撞見母親在窗下繡這方帕子,銀針刺破了手指,血珠滴在帕上,母親慌忙用袖口去擦,說“可不能臟了”。
暖閣的風從窗縫鉆進來,油燈的火苗突然竄高,把墻上的影子扯得變了形。沈靜姝猛地回神,飛快地擦干眼淚——她摸出妝奩底層的樟木匣,里面墊著母親當年的舊繡線,正好用來藏冊子和錦帕。匣底刻著個梅花暗格,是母親教她藏私房錢的地方,如今倒成了藏冤屈的所在。她又往匣里塞了把樟腦粉,這是母親說的防潮法子,當年《劍南詩稿》就是這么存下來的。
做完這一切,她才發現后背已沁出冷汗。扶著妝奩站起身,目光落在墻角那面破鏡上——鏡中碎影里,她的臉和母親的模樣漸漸重疊。孫氏傳遞的“梅”字突然在腦海里炸開,“若有不測,梅蹤可尋”,原來那不是指梅花符號,是指人!那個總低著頭的粗使婆子,掌心里的“梅”字是母親的暗號,她是母親埋在侯府的“梅樁”。
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暗了下來,風卷著烏云壓在檐角,銅鈴被吹得亂響,像誰在暗處磨牙。沈靜姝走到窗邊,摸著袖中那半枚梅花玉符——玉質冰涼,符上的梅花紋路卻似有微溫。她忽然想起錦帕上的“鏡破之日,鸞鳴之時”,榆錢舊邸的破鏡,鬢邊的青鸞簪,還有孫氏掌心里的梅字,像散落的珠子,終于要串成線了。
燭火突然“噼啪”一聲,燃盡的燈花落在案上。沈靜姝望著窗外越來越沉的暮色,指尖在窗欞上輕輕叩出梅花的形狀——母親的冤屈像被雪埋了的梅枝,如今雪要化了,枝頭上的花苞,也該要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