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是后半夜歇的。天快亮?xí)r,沈靜姝還聽見窗欞上的雨珠“滴答”落著,等再睜開眼,晨光已從帳子縫里鉆進(jìn)來,帶著點(diǎn)暖融融的金。她起身推開窗,風(fēng)里裹著泥土的腥氣,混著草葉被雨洗過的清苦,一下子涌進(jìn)屋里——那股子憋了半宿的藥味,竟被這風(fēng)卷著,消散在檐角的銅鈴響里了。
靜心苑的青磚還潮著,踩上去能印出淺淡的腳印。墻角那株老梅最是倔強(qiáng),昨夜被風(fēng)雨打得枝椏歪扭,此刻卻把花苞挺得更直了,淡青色的花萼上還掛著水珠,像噙著淚,卻偏要透著股不服輸?shù)膭拧I蜢o姝摸了摸腳踝,酸麻感已輕了大半,只是按下去時,還能想起昨夜攥著賬冊的指尖,是怎樣的冰涼。
早膳是蓮子粥配醬菜,粥熬得糯糯的,蓮子燉得爛透。春雨盛粥時,小聲說:“廚房今日換了新米,熬粥時還加了點(diǎn)冰糖,夫人嘗嘗?”沈靜姝舀了一勺,甜意順著喉嚨往下滑,忽然想起母親以前也愛這么熬粥,說“蓮子養(yǎng)心,女孩子家要多吃”。她垂眸看著粥里的蓮子,指尖在碗沿輕輕劃著,昨夜記賬冊、燒密信的心悸,早已被她壓進(jìn)眼底深處,像湖面下的石子,表面瞧不見半點(diǎn)波瀾。
“把我那幾件壓箱底的舊衣找出來吧。”她忽然開口,粥勺在碗里頓了頓。
春雨手里的布巾停在半空:“夫人?那些衣裳……”她想起那些料子,都是沈靜姝剛嫁進(jìn)來時,按世子夫人份例做的,藕荷色的緞面裙繡著纏枝蓮,月白夾襖上的折枝梅是蘇州繡娘的手藝,當(dāng)時多少人眼紅。可如今沈靜姝處境尷尬,再翻出這些,難免被人說“落魄了還想擺架子”。
“不是要穿。”沈靜姝抬眼,目光掃過妝臺上的螺鈿粉盒,“挑兩件料子軟和、顏色素凈的,整理好。”她頓了頓,補(bǔ)充道,“那件月白夾襖也找出來,我瞧著上面的梅花繡得還齊整。”
春雨雖不解,還是去了耳房。箱子打開時,樟木味混著舊衣的氣息涌出來,她翻出那件月白夾襖,指尖碰著針腳,忽然想起這是沈靜姝剛學(xué)繡時的作品——梅花的花瓣歪歪扭扭,還是母親阮姨娘手把手教她改的,領(lǐng)口內(nèi)側(cè)還繡著個極小的“姝”字。她捧著衣裳回來時,眼里還帶著點(diǎn)疑惑:“夫人,這夾襖的里子有點(diǎn)松了,要不要先讓針線房補(bǔ)補(bǔ)?”
沈靜姝接過夾襖,指尖撫過那個“姝”字,心口微熱,面上卻依舊淡然:“不用。你且放著,稍后若有人來,你便這般說……”她湊近春雨,聲音壓得極低,像風(fēng)吹過梅枝的輕響。春雨聽著,眼里的疑惑漸漸散了,最后攥著衣角,鄭重地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
近午時,后院的車輪聲“吱呀”響起來。平日里來靜心苑收污物的,是個愛嚼舌根的粗使婆子,今日卻換了個人——啞婆孫氏推著小車,佝僂的背幾乎要貼到車把手上。她的衣裳滿是補(bǔ)丁,袖口磨得露出了棉絮,花白的頭發(fā)用根麻繩扎著,一張臉皺得像揉過的紙,唯有那雙眼睛,渾濁得像枯井,卻在掃過靜心苑側(cè)門時,極快地亮了一下。
春雨已在門邊等著,手里捧著疊得整齊的衣裳。她沒有像別的丫鬟那樣掩鼻,反而往前迎了兩步,連聲音都放軟了:“孫婆婆,今日辛苦您了。我們夫人說,這些舊衣放著也是浪費(fèi),您若不嫌棄,拿去改改做里子,或是拆了絮棉襖也好。”她說著,把衣裳遞過去,還特意理了理夾襖的領(lǐng)口,怕褶皺硌著人。
孫氏的手在衣襟上蹭了又蹭,老繭磨得布面“沙沙”響。她接過衣裳時,指尖明顯顫了一下,布帛的溫?zé)嵬高^指尖傳過來,竟讓她有些無措。她抬起頭,看了看春雨,又看了看那疊衣裳,渾濁的眼睛里像是落了點(diǎn)星光,卻很快又暗下去。她對著春雨彎了彎腰,后背的佝僂更甚,像棵被壓彎的老竹。
“春雨,是誰在外面?”屋里忽然傳來沈靜姝的聲音,帶著點(diǎn)剛睡醒的微啞,恰好是不刻意的虛弱。“可是孫婆婆?我昨日好像聽見她咳嗽,我這里還有瓶枇杷膏,你給她送去吧。”
春雨應(yīng)了聲,轉(zhuǎn)身進(jìn)屋拿了瓷瓶。那是蕭煜前幾日送來的,說是“江南新制的枇杷膏,潤喉最好”,沈靜姝一直沒動。此刻春雨把瓷瓶遞過去時,特意說:“這膏子是夫人特意留的,您每日用溫水調(diào)一勺,對咳嗽好。”
孫氏接過瓷瓶,指尖攥得緊緊的,瓶身的涼意透過掌心傳過來。她又彎了彎腰,這次比剛才深了些,抬頭時,沈靜姝正站在窗邊,隔著一層薄紗,只能看見個模糊的身影。她對著那身影,又輕輕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,才推著小車,“吱呀”地往別處去了。車輪子壓過青磚的聲音,漸漸遠(yuǎn)了。
沈靜姝站在窗邊,看著孫氏的背影消失在拐角。她知道,對孫氏這樣的人,施恩不能太扎眼。舊衣是“閑置”,藥膏是“多余”,既給了對方臺階,又留了念想。就像母親以前說的“與人方便,要像澆花,水多了會澇,少了又澆不透”。她摸了摸袖口,那里還藏著半張從賬冊上撕下來的紙片,上面寫著“青竹”二字——那是三老爺?shù)拇枺鴮O氏,說不定就見過三老爺和張嬤嬤私下往來。
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進(jìn)屋里,在地上投下窗欞的影子。云裳提著漿洗衣物的籃子進(jìn)來時,先往門外看了看,確認(rèn)沒人,才壓低聲音湊過來:“夫人,奴婢今日繞路去了大廚房,看見張嬤嬤身邊的錢婆子,提著個烏木食盒從角門進(jìn)來。”她的聲音壓得極低,嘴唇幾乎不動,“那食盒看著不大,卻沉得很,錢婆子提的時候,手腕都往下墜。守角門的護(hù)衛(wèi)連問都沒問,就讓她進(jìn)去了。”
沈靜姝手里的筆停在素箋上,墨滴在紙上暈開一小團(tuán):“食盒里可有什么動靜?”
“有藥味。”云裳的指尖攥著衣角,“不是府里常用的甘草味,是苦中帶甜的,像是……像是藏紅花的味道。奴婢躲在柱子后面,看見錢婆子進(jìn)去后,直接去了柳姨娘的院子。”
藏紅花?沈靜姝的心沉了沉。柳姨娘懷相不穩(wěn),府里一直用溫和的安胎藥,藏紅花性烈,若是用得不當(dāng),輕則動胎氣,重則……她想起柳姨娘前日來看她時,手按在小腹上,臉色蒼白得像紙,當(dāng)時只當(dāng)是胎氣不穩(wěn),如今想來,恐怕沒那么簡單。
“還有件事。”云裳的聲音更低了,“奴婢回來時,看見孫婆婆在井邊洗夜香桶,她……她把您給的那件月白夾襖,里子撕開了個小口,塞了點(diǎn)東西進(jìn)去,又用針線飛快地縫好了。”
沈靜姝的指尖猛地攥緊,筆桿在掌心硌出一道印。月白夾襖的里子!她忽然想起那件夾襖的里子是軟綢的,母親以前總說“軟綢藏東西最好,不顯眼”。孫氏塞的是什么?是字條?還是信物?她想起孫氏指甲縫里的石青色絲線,和母親繡帕上的一模一樣——難道孫氏早就認(rèn)識母親?
“別聲張。”她很快恢復(fù)平靜,聲音溫和卻堅(jiān)定,“那件衣裳既給了她,便是她的了。你往后再看見她,也不必特意留意,免得打草驚蛇。”她拍了拍云裳的手,“你做得很好,只是要記住,越要緊的事,越要沉住氣。”
云裳點(diǎn)點(diǎn)頭,提著籃子悄悄退了出去。屋里只剩下沈靜姝一人,陽光在素箋上移動,她拿起筆,卻沒有蘸墨,指尖在紙上虛畫著——先畫了個梅花,又寫了“榆錢舊邸”四個字,忽然想起母親密信里的“梅瓶有耳”,心口猛地一跳。
她走到書案前,打開那個暗格,摸出母親的螺鈿粉盒。盒蓋打開時,還帶著點(diǎn)淡淡的香粉味,里面放著半支青鸞簪,缺了只翅膀。她把簪子放在陽光下,銀質(zhì)的簪身映出細(xì)碎的光,忽然看見簪頭的鸞鳥眼睛里,似乎藏著個極小的刻痕——像個“梅”字。
窗外的老梅又動了動,花苞似乎又舒展了些,淡青色的花萼迎著陽光,透著股韌勁。沈靜姝把簪子放回暗格,指尖在案角的梅花雕飾上輕輕按了按——“咔嗒”一聲輕響,像落子的聲音。這侯府的棋局,她已落了第一子,接下來,就看孫氏這根線,能不能牽出更重要的東西了。
陽光漸漸西斜,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。她站在窗前,看著遠(yuǎn)處柳姨娘院子的方向,那里炊煙裊裊,卻像藏著無數(shù)暗箭。無聲的較量,早已在這晴日里悄悄鋪開,而她手里的線,正一點(diǎn)點(diǎn)往真相的方向伸去——每一步都要穩(wěn),每一步都不能錯,因?yàn)槁渥訜o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