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雨纏纏綿綿落了數日,把侯府的青灰瓦檐浸得發亮,連廊下掛著的銅鈴都被雨打啞了,只剩檐角的雨線垂成串,水珠砸在青石板上,濺起細弱的水花,那“嗒嗒”聲清泠泠的,倒把深宅的寂靜敲得更沉了。沈靜姝的腳踝瞧著已無大礙,卻落下點畏寒的根子——每逢這樣的陰雨天,舊傷處便像埋了根浸冰的細針,在骨縫里綿密地扎著疼,不銳,卻足夠讓她從藥香的昏沉里立刻醒神,成了道刻在骨頭上的無聲警醒。
她偏不厭惡這疼。指尖輕輕按在腳踝處,那點涼意能讓她更清楚地記得:這侯府的路,每一步都踩著看不見的荊棘。窗外的雨幕哪是阻隔?分明是層半透明的紗簾,把廊下探頭的丫鬟、廚房后巷的私語、柳姨娘院角晃過的人影,都遮得影影綽綽,卻也讓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,更容易從雨縫里漏出痕跡來。
那碗冰糖燕窩的余波,還在暗地里蕩著。云裳今日來送漿洗的衣物時,腰桿比往常挺得直些,疊衣裳時指尖都穩了,再沒有往日的瑟縮。她蹲在箱籠前,借著整理衣料的間隙,聲音壓得低低的,卻比上次多了幾分篤定:“夫人,今早我去針線房取東西,聽見劉婆子拍著案罵——說張嬤嬤昨兒親自去了庫房,把今年新進的兩匹軟煙羅、一匹石青云錦全提走了,讓先給柳姨娘裁衣裳,連太夫人等著做春衫的份例都讓暫緩。劉婆子氣不過,說柳姨娘如今挑得厲害,衣裳料子要‘摸著涼絲絲的,連個暗紋都不能有’,倒像是金胎玉骨似的,誰都比不上?!?/p>
軟煙羅輕得能透光影,風一吹就飄,云錦織著暗紋,往年太夫人也只舍得做件披風,都是貢品級的稀罕物。緊著柳姨娘用,還敢壓太夫人的份例——沈靜姝指尖捻著枚溫潤的白玉扣,指腹在玉扣光滑的表面慢慢摩挲。這玉扣是她讓春雨仿照墨竹那枚雕的,沒什么特別紋樣,卻勝在冰涼沁人,能讓她在紛亂的消息里穩住神。她唇角勾了勾,眼底卻沒半分暖意:張嬤嬤越是這般張揚,越容易把人得罪光。各房的夫人們眼尖得很,這軟煙羅的事,不用她多言,自然會在心里盤算出滋味,柳姨娘懷了孕的事,又多了層捂不住的明證。
“還有件事……”云裳的聲音更低了,手攥著衣角,指節泛白,連呼吸都放輕了,像是怕驚動了窗外的雨絲,“前兒我去后院井邊打水,撞見柳姨娘身邊的彩珠。那井邊青苔滑,彩珠腳沒站穩,手里攥的藥包差點掉水里,她慌得很,趕緊把藥包塞給了倒夜香的啞婆孫氏,臉都白了,還往四周瞅了好幾眼。我留了心,昨日見孫氏提著夜香桶出后角門時,那藥包……沒在她手里了?!?/p>
倒夜香的啞婆孫氏?沈靜姝的指尖頓了頓。那是府里最不起眼的影子——天不亮就提桶往后角門走,沾著滿身穢氣,誰見了都繞著走,偏她能自由出府,沒人盯著,是個連管事都懶得過問的角色。柳姨娘的心腹丫鬟跟她遞藥包,是安胎的湯藥?還是……藏著別的貓膩?
她的心微微一沉。柳姨娘這胎,看來遠沒表面瞧著安穩,暗地里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,多少雙手想伸過來。張嬤嬤這么大張旗鼓地護著,是真的想保這胎,還是借著保胎的由頭,在暗地里做手腳?太夫人對這事,到底是真心歡喜,還是另有盤算?這潭水,比她先前想的還要深,底下藏著的東西,怕是更臟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沈靜姝神色沒什么變化,只輕輕頷首,聲音穩得像浸了雨的石頭,“你做得好。以后多留心孫氏的動向,但記住,別靠近,別打聽,更別讓她察覺你在看她——只遠遠記著她何時出入府門,跟誰碰過面,便夠了?!?/p>
云裳用力點頭,攥著衣角的手松了些,眼底多了層踏實:“奴婢明白!”
送走云裳,沈靜姝獨自坐在窗邊,望著窗外的雨絲。雨點打在老梅光禿禿的枝椏上,濺起細碎的水花,那梅枝歷經了冬天的風雪,枝干愈發蒼勁,枝頭的花苞裹著雨珠,倒比昨日飽滿了些,像藏著股不肯低頭的勁。
她需要更多的“眼睛”和“耳朵”。云裳是個好開端,卻遠遠不夠。那個啞婆孫氏,或許就是個突破口——一個被所有人踩在腳底的棋子,看似無用,可一旦用對了,說不定能撬開最關鍵的縫。
可怎么接觸她才不惹懷疑?直接收買風險忒大,容易被人盯上;貿然搭話,更是自曝破綻。沈靜姝指尖敲著桌面,目光落在窗外廊下的積水里——不如等個機會,遞點實在的好處。啞婆日子過得熬人,穿的衣裳補丁摞補丁,冬天連件厚棉襖都沒有,若是送件棉衣、給點碎銀,卑賤之人最記雪中送炭的情,比空口許諾管用多了。
她沉吟片刻,心里有了個初步的念頭,只是還需等個合適的時機,不能急。
雨勢漸漸小了,變成細密的雨絲,織得天地都有些模糊。天色也越來越沉,像是提前入了夜,連窗紙上的光影都暗了下來。就在這時,院門外傳來陣輕微的響動,隱約有壓低的說話聲,接著,春雨端著個油紙包走進來,臉色有些古怪:“夫人,門上的王嬤嬤方才送來的,說是……墨竹大哥路過,托她轉交的。”她把油紙包放在桌上,又補了句,“王嬤嬤今兒笑得眉眼都松了,跟上次橫眉立目的模樣判若兩人,還說讓夫人慢用?!?/p>
沈靜姝的目光落在那油紙包上——蕭煜?他又想做什么?上次是枇杷膏,這次又是什么?
她示意春雨打開。油紙包里裹著幾塊點心,還帶著點溫熱的氣,桂花混著栗粉的甜香一下子飄了出來——是京城“福瑞齋”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,那味道她記得,侯府的廚子做不出這般細膩的口感。點心底下壓著張素箋,紙上只有兩個字,筆力遒勁,力透紙背:“慎食?!?/p>
慎食?沈靜姝的心猛地一跳。是提醒她這點心有問題?還是另有所指?她剛想起云裳說的“藥包”,指尖已經捏起了一塊粉糕——糕體細膩,溫熱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,香氣純正,瞧著沒半點異樣,連碎屑都泛著干凈的白。
那“慎食”二字,指的該是更廣義的“食物”吧?是提醒她府里的飲食藏著險,還是說那些看似甜美的“好意”,比如柳姨娘的示好、太夫人的賞賜,其實都裹著毒?
她把粉糕放回紙包,指尖沾了點糕粉,湊到鼻尖輕嗅——只有桂花和栗粉的甜香,沒別的雜味。可她知道,蕭煜絕不會無的放矢,他既敢遞這字條,定是摸清了些什么,卻偏要繞著彎子提醒,不知是試探,還是真的存了幾分善意。
“拿去處理掉,別讓人看見?!鄙蜢o姝的聲音平靜無波,沒帶半分情緒,像是在說件無關緊要的事。
春雨應了聲,捧著油紙包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。
沈靜姝重新望向窗外。雨絲織成了一張密網,把天地都籠在混沌里,連遠處的回廊都成了模糊的影子。蕭煜這突如其來的“關懷”,就像這雨天里的風,帶著股料峭的寒意,卻讓人摸不清方向——他像個站在局外的棋手,偶爾落下一子,看似隨意,卻總能攪動滿盤的棋,讓她猜不透他的心思。
她不能全信他,卻也不能忽視他的警告。這侯府,不就是個華麗的食盒嗎?里面擺著各式各樣的點心,有的甜得誘人,有的卻藏著劇毒,稍不留意就會被毒死。她如今能做的,就是憑著這點線索和直覺,分清哪些能碰,哪些碰不得,一步都不能錯。
“慎食……”她輕聲念著這兩個字,眼底閃過一絲冷冽的光。何止是慎食?還要慎言、慎行、慎交。在這張越來越密的網里,她得先做個最謹慎的蜘蛛,把每根絲都牽牢了,才能等著捕捉獵物,而不是淪為別人的盤中餐。
雨還在下。靜心苑里,藥香裹著雨氣,在窗欞邊打了個轉,又纏上案頭的白玉扣,連空氣里都飄著藏不住的緊繃。沈靜姝知道,她的網,正順著雨絲往暗處織——纏上啞婆孫氏的衣角,勾著各房的動靜,連蕭煜那枚模糊的棋子,也被她記在了心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