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叩首的力道極重,金磚發出悶響。棄已死的安氏,保侯府根基,這筆勛貴的算盤,打得殿內眾人都聽得分明。
皇帝未語,指尖仍叩著雕漆扶手,目光卻鎖在沈靜姝身上:“沈氏,太夫人已認罪自盡,你還有何話說?”
無數目光瞬間纏上她——親王黨羽的嘲諷,中立官員的憐憫,還有蕭煜那深不見底的注視。沈靜姝讀懂了他眼底的深意:適可而止,還是繼續死磕?
她深吸一口氣,龍涎香混著冰雪寒氣涌入肺腑,掌心青鸞簪的涼意順著血脈蔓延。安氏死得蹊蹺,認罪書字字是局,可阮姨娘的冤魂、雁門關的白骨,豈能就此掩埋?
不能。
她緩緩抬頭,迎向御座的目光,聲音不高卻穿透殿宇:“陛下,民女有話要說。”
不等應允,她已續道,語速平穩卻帶著千鈞之力:“太夫人認罪,民女不敢置喙。但敢問陛下,若僅是‘受人蠱惑’,十五年前調動軍糧、扣住援軍的兵部調令與侯府印信,從何而來?若阮氏僅是‘病故’,陳太醫的毒證、母親手札里的痛楚,又從何而來?”
她目光掃過親王驟變的臉色、蕭遠山緊繃的下頜,最終落回御座:“太夫人之死,或能讓某些人安心。但真相不會隨人入土!阮家軍的冤魂在雁門關望著,民女母親在九泉等著——一個真正的公道!”
“放肆!”親王厲聲喝斥,朝珠撞出脆響,“陛下面前,豈容你妖言惑眾!”
“王爺何必動怒?”沈靜姝轉向他,語氣帶著近乎憐憫的淡漠,“民女只是好奇,那能讓太夫人甘愿赴死頂罪的‘蠱惑者’,究竟是誰?認罪書語焉不詳,莫非王爺知曉內情?”
親王氣得臉色鐵青,手指著她卻說不出話,腰間玉帶的桃形銙磕在磚上,發出細碎的急響。
“夠了。”
永熙帝終于開口,打斷了劍拔弩張的對峙。他深深看了沈靜姝一眼,那目光里有審視,有考量,竟還有一絲轉瞬即逝的欣賞,如冰面下的星火。
“安氏既已認罪自盡,此事便到此為止。”皇帝的聲音帶著不容置喙的決斷,“永寧侯治家不嚴,罰俸三年,閉門思過一月。親王御下不嚴,失察之過,罰俸一年。”
處罰輕得像撣去袍上雪沫。親王與蕭遠山同時叩首,謝恩聲里藏著如釋重負。
沈靜姝的心卻一點點沉下去,像墜入冰窖的鉛塊。到此為止?母親的冤屈,三萬將士的性命,竟抵不過朝堂的平衡算計?她攥緊青鸞簪,簪尖幾乎要戳破掌心。
“至于沈氏,”皇帝的目光再度落在她身上,“揭露此事,情尚可憫。阮氏青君,追封五品誥命,準遷祖墳。沈靜姝恢復世子夫人之位,賜宮絹十匹、黃金百兩,以示撫慰。”
敕命文書由神帛制敕局織就的云紋錦緞承載,誥命虛名,金銀實惠,卻字字都是將她打回侯府牢籠的枷鎖。
“民女……謝陛下恩典。”沈靜姝跪下時,額頭觸到冰涼的金磚,那兩個字磨得喉嚨發腥,像含著血。
皇帝揮袖退朝,百官山呼萬歲的聲浪里,蕭煜走過她身邊,腳步微頓:“回去再說。”
蕭遠山看了她一眼,終究只嘆口氣,孔雀藍袍角消失在殿門后。
沈靜姝獨自立在空蕩蕩的大殿,御座上的皇帝仍望著她,目光如獵手鎖定獵物。她攥緊袖中青鸞簪,忽然懂了——安氏的死不是結局,是棋局的轉折。真正的風暴被按下暫停鍵,卻在風暴眼中心悄悄積聚力量。
踏出宮門時,寒風卷著雪沫撲來。侯府馬車旁,一個身著灰布內侍服的小太監悄然靠近,將紙卷塞進她手心。那紙卷裹著半片枯梅瓣,泛著極淡的冷香,入手處竟還留著雕漆器物的細痕——像極了御座扶手上的牡丹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