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0章 荒冢梅魂，青鸞再現(xiàn)（第1頁）

土地廟殘垣漏下的雪光里，沈靜姝攏了攏浸透寒氣的衣襟。方才那片刻喘息非但沒暖透筋骨，反倒讓凍僵的指尖更清晰地觸到了夜的酷烈——風(fēng)卷著雪粒子撞在斷墻上，碎成千萬根冰針，扎得人眼生疼。她不敢多耽，指尖最后摩挲過云裳塞來的粗麻地圖，將那些歪扭的墨痕連同“西出三里見老槐”的叮囑一并刻進(jìn)心里，轉(zhuǎn)身便踏入了茫茫風(fēng)雪。

風(fēng)突然緊了，掀起她的灰布斗篷，露出里頭打了三層補丁的棉袍。京郊的風(fēng)總帶著野氣，卷著枯柴碎屑往領(lǐng)子里鉆，倒比侯府后院那些淬了毒的閑話更實在些。腿側(cè)綁著的鐵鍬頭隔著布帛傳來砭骨的涼，那重量墜得每一步都發(fā)沉，像墜著母親臨終前攥在她手里的銀鐲子——后來那鐲子被大夫人以“賤妾遺物不配留存”為由，擲進(jìn)了爐子里熔了。

雪片大得能糊住眼，天地間只剩一片晃眼的白，連自己的影子都被吞得干干凈凈。她專揀荒僻小徑走，腳底下時而踩著枯枝發(fā)出脆響，時而陷進(jìn)沒踝的雪窩，棉鞋早凍成了冰殼，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遠(yuǎn)處官道隱約傳來馬蹄聲，她慌忙矮身躲進(jìn)灌木叢，看著燈籠的光暈在雪霧里晃了晃便消失了，才敢探出頭來，胸口的心跳撞得肋骨生疼。

母親的墳該在何處？阮家敗落時，父親連正房太太的喪葬費都湊不齊，更別提一個不得寵的妾室。她曾偷偷問過老仆，只換來一聲嘆息：“姑娘莫再問了，那地方偏僻得很，連守墓人都懶得多去。”此刻風(fēng)雪更急了，刮得臉頰生疼，她忽然想起幼時母親給她描眉，總說“我們靜姝的眉眼像極了我年輕時”，那時母親的指尖還帶著桂花油的香氣，哪像如今，連一方立碑的青石都配不上。

不知走了多久，雙腿早已麻木得不是自己的，只剩胯骨傳來陣陣鈍痛。天邊終于泛起一絲極淡的灰白，像摻了水的牛乳，勉強勾勒出遠(yuǎn)處墳冢的輪廓。沈靜姝扶著一棵枯樹喘口氣，唾沫咽下去都帶著冰碴，視線越過雪幕，終于望見了地圖上標(biāo)記的那片墓地。

雪壓墳冢如蒙塵的饅頭，一個個沉默地臥在荒原上。大多數(shù)墓碑都朽得厲害，有的斷了半截斜插在雪地里，有的字跡被風(fēng)雨啃得模糊，只余下些殘缺的筆畫，像垂死之人的呻吟。她沿著墓地邊緣走，靴底碾過凍硬的紙錢殘片，心里酸得發(fā)澀。母親原是御史家的小姐，當(dāng)年嫁入侯府時雖只是妾室，卻也是十里紅妝送進(jìn)門的，怎么也落得這般境地？

就在西北角那片最荒蕪的角落，她看見了那座幾乎被雪埋盡的小墳包。沒有碑碣，只在墳前立著塊拳頭大的青石，上面用鈍器刻了“阮氏之墓”四字，刻痕淺得幾乎要看不見，連母親的閨名“玉薇”都未曾留下。沈靜姝腿一軟，撲跪在雪地里，積雪瞬間浸透了膝頭，寒意順著骨頭縫往里鉆，她卻渾然不覺。

指尖撫上青石的糙礪表面，像撫過母親臨終前枯瘦的手。那年母親躺在病榻上，氣若游絲還攥著她的手，塞來半塊撕碎的絹帕，只來得及說“青鸞……雙……”便咽了氣。后來她才知道，那絹帕里裹著半支青鸞簪，銜著顆白珍珠，是母親唯一的嫁妝。“母親……”她哽咽著，淚水砸在雪地上，瞬間凍成了小冰珠，“女兒不孝，讓您在這里受了這么多年寒……”

風(fēng)突然停了片刻，周遭靜得能聽見雪落在枯草上的沙沙聲。沈靜姝猛地抹掉眼淚，指節(jié)攥得發(fā)白。天快亮了，一旦守墓人過來，一切都晚了。她環(huán)顧四周，墓地空曠得只剩風(fēng)聲，遠(yuǎn)處的樹影在雪霧里晃得像鬼影，倒讓人心頭的膽氣壯了些。

她解下腿側(cè)的鐵鍬頭，冰涼的鐵柄硌得掌心發(fā)疼。在附近找了根碗口粗的枯枝，用腰帶緊緊纏了幾圈，做成個簡易的工具。按照母親絹帕上隱秘的繡紋提示，棺木后方應(yīng)有空隙。她跪在墳冢后側(cè)，盡量讓身體貼著雪面，鐵鍬頭插進(jìn)凍土的瞬間，發(fā)出沉悶的“咚”聲，在寂靜的墓地里格外刺耳。

凍土硬得像鐵，每挖一下都震得虎口發(fā)麻。雪粒子落在頸窩里，融成水又凍成冰，順著衣領(lǐng)往下滑。沒挖多久，掌心便被粗糙的木柄磨破了皮，血珠滲出來，很快和雪水凍在一起，黏得生疼。她不敢停，腦海里全是母親臨終的眼神，全是這些年在侯府受的欺辱——大夫人的耳光，下人的白眼，還有父親那句“你母親身份卑賤，莫要再提”。

不知挖了多久，鐵鍬頭突然傳來不同的觸感，不再是凍土的堅硬，而是帶著潮濕的綿軟。沈靜姝心頭一跳，連忙扔下工具，用手去扒。指甲插進(jìn)泥土里，很快便翻裂了，鮮血混著泥土嵌進(jìn)指甲縫，鉆心地疼。但她顧不上這些，指尖終于觸到了棺木的紋路——是普通的杉木，帶著常年埋在地下的陰寒。

“母親，恕女兒不敬。”她對著棺木深深一揖，指尖撫過棺蓋的裂痕，仿佛能摸到母親沉睡的臉龐。母親是被大夫人灌了毒酒死的，死時連口熱水都沒喝上，如今她卻要掘開母親的安息之地，只為那半支青鸞簪里藏的秘密。淚水又要涌上來，她狠狠咬了咬下唇，逼自己冷靜下來。

按照絹帕繡紋的指引，她在棺木側(cè)板與頂蓋的接縫處細(xì)細(xì)摸索。木紋粗糙得像老樹皮，指尖劃過一道又一道溝壑，就在快要絕望時，忽然觸到一處細(xì)微的松動。那是塊嵌在棺木里的活動木板，邊緣被打磨得極光滑，不仔細(xì)摸根本發(fā)現(xiàn)不了。

沈靜姝的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。她屏住呼吸，用指尖一點點撬動木板，指甲斷了都沒察覺。木板“咔嗒”一聲彈開，里面是個窄小的暗格，用油布裹著個細(xì)長物件。她一把抓出來，入手沉甸甸的，形狀正是簪子！

來不及細(xì)看，她立刻把木板歸位，又將泥土填回坑里，用手拍實，再覆上厚厚的積雪，連自己跪過的痕跡都仔細(xì)抹平。做完這一切，她癱坐在雪地里，大口喘著氣，胸口起伏得像要炸開。天光已經(jīng)亮了些，雪也小了，變成細(xì)碎的雪沫，落在她蒼白的臉上。

她踉蹌著起身，緊緊攥著油布包，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。荒草叢里藏著個隱蔽的凹陷，她鉆進(jìn)去，又用枯草擋住身形，這才顫抖著打開油布。

青鸞簪躺在掌心，點翠的羽翼在熹微的天光里泛著瑩潤的光澤，展翅欲飛的姿態(tài)栩栩如生。與她懷中那支相比，這支青鸞口中銜著的是顆黑珍珠，小得像米粒，卻透著深邃的光華，與白珍珠正好成對。簪身帶著地底的陰寒，卻奇異地讓她感到一陣安心——母親的遺愿，她終于完成了一半。

將兩支簪子并排放在一起，冰冷的金屬仿佛真的產(chǎn)生了共鳴，黑珍珠與白珍珠在雪光下交相輝映。母親絹帕上的話突然清晰起來：“雙鸞聚，鏡臺開，冤屈白。”她把簪子用軟布裹好，貼身藏在衣襟里，能感覺到那冰涼的觸感貼著心口，像母親的手在輕輕安撫她。

疲憊突然如潮水般涌來。一夜未眠，又挖了許久的凍土，她的眼皮重得像掛了鉛。饑餓感也上來了，胃里空空的，泛著酸水。她蜷縮在枯草堆里，渾身凍得發(fā)抖，意識漸漸模糊。落梅庵的約在明晚，她必須撐過今天。

忽然想起云裳說的，孫氏提過離這里不遠(yuǎn)有座破敗土地廟。她咬著牙爬起來，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，視線時而清晰時而模糊，耳邊嗡嗡作響。遠(yuǎn)處的土地廟輪廓越來越近，斷墻在雪霧里晃得像海市蜃樓。

就在她快要撲到廟門口時，身后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！還有獵犬的狂吠聲，尖銳得像要刺穿耳膜！沈靜姝的心臟猛地一縮，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撲進(jìn)廟門，躲到一堆腐朽的木材后面，用枯草把自己埋得嚴(yán)嚴(yán)實實。

馬蹄聲越來越近，踏在雪地上的“咯吱”聲像踩在她的心尖上。獵犬的叫聲在墓地方向盤旋，顯然是沖著那里去的。是侯府的人發(fā)現(xiàn)她不見了？還是她挖墳時留下了破綻？

她捂住嘴，不敢發(fā)出一點聲音，心臟在胸腔里狂跳，幾乎要蓋過外面的風(fēng)雪聲。透過木材的縫隙，她看見幾匹黑馬的影子在墓地邊緣晃過，犬吠聲此起彼伏，久久不散。

雪又開始下了，落在斷墻上簌簌作響。沈靜姝縮在枯草里，渾身冰涼，卻不敢動一下。懷中的雙鸞簪貼著心口，那冰涼的觸感此刻竟成了唯一的慰藉。明晚的落梅庵之約，她能撐到嗎？這對青鸞，真的能揭開母親的冤屈嗎？

風(fēng)雪里，犬吠聲漸漸遠(yuǎn)了，卻又像一直縈繞在耳邊。沈靜姝閉上眼睛，指甲深深嵌進(jìn)掌心，只盼著這漫長的白日能快些過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