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夫人的目光在畫上流轉,從松針掃到山石,手指在太師椅扶手上輕輕敲著,半晌才道:“難為你有這份心思,筆力也見功底,不錯。”這已是今日壽宴上,難得的一句實夸。
張嬤嬤站在后面,臉色瞬間沉了沉,手里的帕子攥得更緊了。柳姨娘卻沒打算就這么算了,她嬌笑著起身,帕子在指尖繞了圈,聲音軟乎乎的,卻藏著刺:“姐姐真是深藏不露呢!這畫臨得比男兒還好,只是……妾身記得,禮單上姐姐報備的,是柄青玉如意?怎的臨時換了?莫不是覺得那如意尋常,拿不出手,怕惹母親不快?”
這話一出口,廳里的氣氛又變了。擅自改壽禮,本就不合規矩;再說“拿不出手”,更是暗指沈靜姝苛待公中,或是對太夫人不敬。眾人的目光又復雜起來,有看熱鬧的,也有等著看太夫人如何處置的。
沈靜姝心里冷笑——該來的,終究還是來了。她卻沒慌,反而屈膝又福了福,姿態放得更低:“姨娘說笑了。那青玉如意是公中所備,穩重大方,兒媳本想與畫一并呈上。只是前幾日臨畫時,總覺得松柏之志更合母親風骨——母親一生操勞,撐起侯府,這份堅韌,本就如松柏般。兒媳想著,若能博母親一笑,多熬幾夜也值。若因擅自更改惹母親不快,兒媳甘愿受罰。”
她把“母親風骨”“博母親一笑”說得懇切,又把“公中如意”抬出來,既顯了孝心,又堵了“不敬”的話頭。姿態謙卑,語氣坦誠,倒讓柳姨娘那番話,顯得像故意挑事。
太夫人瞥了柳姨娘一眼,語氣淡了些:“一份心意罷了,何必拘泥形式。我瞧著這畫甚好,你有心了。”
柳姨娘碰了個軟釘子,臉頰瞬間紅了,捏著帕子的手,指甲都快掐進帕子里,卻只能訕訕地坐下,嘴里嘟囔著“姐姐心思細”,聲音小得像蚊子叫。
就在眾人以為這場小風波該過了時,太夫人卻忽然微微傾身,湊近那幅畫,鼻翼輕輕翕動了一下。動作極細微,快得像只是調整坐姿,若不是沈靜姝一直全神貫注地盯著她,幾乎要錯過了。
她在聞什么?是宣紙上的墨香?還是……那用鹽粒勾勒的梅花,在暖香里散出了極淡的咸氣?
沈靜姝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,指尖瞬間冰涼。她緊緊盯著太夫人的臉——那雍容的面容上,皺紋沒動,笑意沒改,可目光落在畫右下角的留白處時,卻頓了頓。緊接著,太夫人的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敲了兩下,節奏慢而輕,像在想什么心事;眼神深處,掠過一絲淡淡的情緒——像看到了舊物的追憶,又像發現了秘密的驚疑,快得像流星,轉瞬就沒了。
“兒子來遲了,請母親恕罪。”
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從門口傳來,像塊冰投進暖香里,瞬間壓下了廳里的細碎聲響。眾人循聲望去,只見蕭煜穿著一身墨色暗紋錦袍,袍子上的云紋要在燈下發亮;外面披著件玄狐大氅,狐毛蓬松,襯得他身姿更挺拔。他踏著寒風走進來,靴底沾著點殘雪,落在青磚上“嗒嗒”響,所過之處,原本喧鬧的人都悄悄閉了嘴,連目光都不敢抬得太高——他周身那股迫人的氣場,像無形的墻,把滿廳的浮華都隔在了外面。
他徑直走到堂前,屈膝向太夫人行禮,動作標準卻不拖沓。起身時,目光掃過那幅展開的《萬壑松風圖》,瞳孔微微縮了縮,停頓了一瞬——快得像只是隨意一瞥,隨即就移開了,落在旁邊垂首而立的沈靜姝身上。
那目光沉靜得像深潭,沒什么情緒,卻帶著千鈞重量。沈靜姝只覺得脊背微微一僵,連呼吸都滯了半拍——他是不是看出來了?看出來那留白處的鹽梅?看出來她藏在畫里的心思?
太夫人見了蕭煜,臉上的笑意終于真切了些,招手讓他坐:“路上冷,快歇歇。你媳婦剛獻了幅好畫,你也瞧瞧。”
蕭煜應了聲“是”,卻沒立刻去看畫,只又看了沈靜姝一眼,才在旁邊的空位坐下。
壽宴的喧鬧漸漸又起來了,銀箸碰碗的脆響,說笑的聲音,都比剛才更熱鬧。可沈靜姝知道,這熱鬧都是假的——太夫人那瞬間的異常,蕭煜那兩記意味深長的目光,還有那幅畫上無人點破的“無痕之梅”,像一根根無形的絲線,正悄悄纏繞過來,把這榮禧堂,把她,都織進一張撲朔迷離的網里。
她垂著眼,指尖又碰到了袖中的半枚梅花玉符,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往心里鉆。這壽宴,這畫,這藏在暗處的眼睛,都只是開始。真正的暗涌,才剛剛翻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