決心落定的瞬間,袖中青鸞簪的銀尖突然硌了掌心一下。沈靜姝望著窗紙上斜斜的梅枝影,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簪尾的刻痕——距落梅庵之約,只剩兩夜一日,每寸光陰都像浸了雪的棉線,沉甸甸墜在心上。
大腦里的機括飛速轉動。正門的銅獅旁總有四個護衛輪值,側門的婆子認得府里所有繡鞋紋樣,后角門昨夜剛出過事,此刻定是鐵桶般嚴密。唯有后園那口廢井,自孫氏墜井后便成了忌諱之地,巡邏的人路過時總繞著走——而井臺東側三丈外,那段爬滿枯藤的矮墻,去年秋雨沖垮了半尺磚基,正是唯一的缺口。
更深的難題藏在府外。宵禁后的街道每兩刻便有巡城兵丁過崗,京西阮家祖墳埋在妙高峰下的古松間,要穿過三道城門,繞過兩處盤查點。她指尖在案上畫著路線,指甲摳進木紋里,竟帶出些細木屑——這雙手從前只拈針繡梅,如今卻要握著刀刃般的命運。
白日的靜心苑依舊死寂。張嬤嬤派來的粗使婆子端著藥碗進來時,沈靜姝正歪在榻上咳得撕心裂肺,鬢發黏在汗濕的額角。湯藥是深褐色的,浮著層苦艾沫子,她仰頭一飲而盡,待婆子的腳步聲消失在月洞門外,立刻踉蹌著撲到妝臺前。銀簪狠狠抵在舌根,胃里一陣翻涌,大半湯藥都吐進了銅盆,濺起的水花沾在帕子上,暈出暗黃的漬痕。
她不敢耽擱。暖閣西墻的佛龕后有個淺洞,是母親當年藏胭脂的地方,積著薄薄一層灰。沈靜姝將賬冊密信的原件用三層油布裹緊,塞進洞深處,再用舊棉絮堵實——這是她留在侯府的最后退路。謄抄件折成細條塞進貼肉的絹袋,與那枚“阮”字銅鑰匙相觸,冰涼的金屬隔著布料傳來,像母親的指尖在輕輕叩她的心。
暮色浸進窗欞時,風雪果然小了些,卻冷得更刺骨。沈靜姝換上早已備好的夜行衣,灰布巾蒙住大半張臉,只露出一雙眼睛。最后看了眼這囚禁她半年的屋子,燭淚在案上積成小小的丘,像凝固的淚。她抬手吹滅燭火,門軸在袖中墊著的綢布下輕響,幾乎融進風聲里。
子時的梆子聲剛過三遍,后園的雪地里只剩她踩雪的“咯吱”聲。廢井像個黑洞洞的嘴,井沿垂著的冰棱足有半尺長,在雪光里泛著青白的光。孫氏墜井時摔碎的瓦罐碎片,被新雪埋了大半,只露些尖銳的瓷邊,像極了那些藏在暗處的獠牙。
沈靜姝剛摸到枯藤,身后突然傳來一聲輕咳——細得像雪落在枯葉上,卻讓她渾身汗毛瞬間豎起來。手立刻按在袖中那把磨得鋒利的剪刀上,指節因用力而發白。
枯樹叢里鉆出來的身影矮小佝僂,棉襖單薄得能看見里面的棉絮,小臉凍得青紫,卻是多日不見的云裳。“夫人!”她的聲音壓得極低,帶著凍出來的顫音,卻眼神亮得驚人,“孫婆婆死前三天,把這個塞給奴婢,說您若要走,定會往這邊來?!?/p>
布包遞過來時還帶著云裳的體溫,粗麻布的紋路磨得掌心發癢。沈靜姝盯著她的鞋——沾著后園的濕泥,而非內院的炭灰,這才松了按剪刀的手。“孫婆婆還說什么?”
“往南走,見老槐左轉,那樹是孫婆婆前年種的,枝椏歪向東南,能避巡夜的!”云裳的眼淚砸在雪地上,瞬間凝成小冰粒,“亂葬崗東三里有土地廟,供桌下能藏人!夫人快些,方才奴婢看見李嬤嬤帶著人往這邊來了!”
遠處果然傳來燈籠的晃動聲,橘色的光在雪地上拖得很長。沈靜姝攥緊布包,深深看了云裳一眼,轉身撲向矮墻??萏俚拇淘M掌心,帶出細小的血珠,混著雪水凍在皮膚上。磚縫里的冰碴子嵌進指甲縫,疼得她牙都咬出了聲,膝蓋頂在墻上蹭掉塊布片,終于翻上了墻頭。
跳下的瞬間,雪沫子灌了滿脖頸,涼得人一縮。她顧不上拍雪,順著墻根往南狂奔,夜行衣的下擺掃過積雪,留下歪歪扭扭的痕跡。每到岔路就找老槐樹——果然見那歪脖子樹上掛著半截破燈籠,是孫氏去年中秋掛的,風吹雨打也沒摘去。
兩撥巡夜兵丁的甲胄聲從巷口傳來時,沈靜姝正躲在槐樹后。兵丁的靴底踩在雪地上“咔嗒”響,燈籠的光掃過她藏身處的墻根,她屏住呼吸,感覺心臟要撞碎肋骨——直到那聲音遠了,才發現掌心的血已經凍成了暗紅的痂。
不知跑了多久,雙腿像灌了鉛,喉嚨里泛起鐵銹味。遠遠望見亂葬崗的荒墳時,那座破敗土地廟終于出現在視野里。殘垣斷壁上爬滿枯藤,像巨人的骨架,供桌下積著厚厚的灰,還留著半截燒剩的香。
沈靜姝癱坐在供桌后,掏出布包時手指還在抖。粗糙的麻布被扯開,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鍬頭滾出來,撞在磚地上“當”一聲輕響。旁邊的麻紙地圖上,炭筆畫的路線歪歪扭扭,阮家祖墳的位置圈著個小小的梅花符號,符號旁還有道淺淺的指印——想來是孫氏畫完時,手指抖得按在了紙上。
眼淚“啪”地砸在地圖上,暈開一小片炭痕。沈靜姝摸著鐵鍬頭的銹斑,突然想起孫氏總在縫補衣物時,用頂針刮掉針鼻上的銹。這個連提桶水都喘的老婦人,竟早在死前為她備好了掘墓的工具。
風從廟門的破洞灌進來,帶著雪的寒氣。沈靜姝咬著唇站起身,將鐵鍬頭用布條綁在小腿,地圖折成方塊塞進絹袋。摸了摸袖中的青鸞簪,又按了按貼肉的謄抄件,轉身踏入風雪。
妙高峰的方向隱約有古松的影子,雪光里像插著無數支沉默的筆。她的腳印在雪地上延伸,被風吹得漸漸淺淡,卻每一步都踩得極實。遠處天際泛起一絲灰白,再不去,天就要亮了。
風雪卷著她的衣擺,像要將這孤獨的身影吞掉??缮蜢o姝的腳步沒停——袖中是母親的簪,懷中是逝者的圖,掌心是未干的血,這條路,她必須走下去。
鸞鳴未響,鏡臺未開,這場以命為注的賭局,才剛剛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