掌心那方草紙似還留著燭火炙烤的溫度,沈靜姝將其輕輕按進《劍南詩稿》的扉頁——那是母親阮姨娘生前常讀的本子,紙頁邊緣已被摩挲得發毛,正好掩住這枚燙手的“梅”字。指尖劃過詩集里“零落成泥碾作塵”的詩句,忽然想起母親當年在榆錢舊邸的窗下,也是這樣用銀簪指著字句教她認字,鬢邊的素馨花落在紙頁上,留下淺淺的香痕。
“榆錢舊邸……”她對著銅鏡低聲呢喃,鏡中人影與記憶里母親的輪廓漸漸重疊。必須再去一次,趁張嬤嬤還未從孫氏暈倒的疑云中回過神。
這兩日靜心苑外的空氣都凝著冰。那兩個守院的婆子換了青布對襟褂子,腰束的布帶里似乎藏著硬物,巡邏的間隔從兩刻鐘縮到一刻,竹杖劃過青磚的聲響像在丈量她的呼吸。昨日午后,她還聽見西跨院傳來太醫的藥箱磕碰聲,柳姨娘的胎象不穩成了府里最大的幌子,張嬤嬤正借著太夫人“補身”的名頭,把藥庫當成了自家錢柜。沈靜姝摩挲著腕上的銀釧,“恭謹”二字硌得掌心生疼——這侯府的蛛網,已纏得她快要喘不過氣。
機會在第三日晌午破了縫。伺候太夫人的小丫鬟慌慌張張跑過靜心苑,說老太太被連日陰雨惹了頭風,用了天麻膏也不見好,索性免了各房的晨昏定省。沈靜姝隔著窗紙瞥見那丫鬟袖口沾著蒼術的藥味,心中當即有了計較。
未時的陽光斜斜切過抄手游廊,把地磚照得發亮。各房的主子該歇晌的歇晌,下人們也偷了懶——門房的老周頭靠在柱子上打盹,小丫鬟們聚在月洞門后嗑瓜子,連檐角的銅鈴都懶得晃一晃。沈靜姝換上件半舊的青布夾襖,那是入府時帶來的舊物,漿洗得發硬的布面蹭著脖頸,倒比錦緞更讓人心安。發髻只挽了個松松的圓髻,插著母親留傳的素銀簪,簪頭刻著極小的梅花紋,藏在鬢發里幾乎看不見。
“我去園子里透透氣。”她對春雨說,指尖理了理衣襟上的布扣,“腳傷好多了,不必跟著。”春雨還想勸,卻被她眼底的堅定堵了回去——有些路,只能一個人走。
出了靜心苑,她刻意往常去的牡丹園走了幾步,瞥見遠處婆子的竹杖動了動,才拐進西側的小徑。這條路早荒了,狗尾草長得齊膝高,蒼耳子粘在裙角,走一步便刺啦作響。她扶著墻根走,指尖劃過斑駁的墻面,摸到些青苔的濕滑,那是常年不見日光的痕跡。
榆錢舊邸藏在侯府最偏的西北角,幾乎貼著外墻。遠遠就看見那棵老榆樹,枝椏光禿禿的,像舉著無數只枯手。院墻矮了半截,夯土外露,爬滿了枯死的爬山虎,根須像老蠶啃過的絲,死死扒著磚縫。院門關著,卻沒上鎖,門板上的紅漆褪成了土黃色,還粘著半張舊春聯,只剩個“福”字的邊角。
沈靜姝深吸口氣,推開門時,木門發出“吱呀”一聲哀鳴,像被驚動的老鬼。院里的荒草比記憶里更高,枯黃的茅草沒過膝蓋,踩下去軟乎乎的,不知藏了多少枯枝敗葉。老榆樹的樹干裂著大縫,樹洞里塞著些破爛的布片,風一吹,嗚嗚地響。正屋的窗紙破了好幾個洞,陽光透過洞眼射進來,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,倒像撒了一地碎銀。
她沒急著進屋,目光先掃過庭院——東南角堆著斷腿的木桌,西墻根倒著個破陶罐,唯有正屋廊下的雜物堆看著不同。那里埋著個細頸的物件,露出的半截沾著泥,卻透著青瓷的冷光。沈靜姝快步走過去,撥開上面的爛草,一只梅瓶赫然在目。
那瓶約莫一尺高,是粉青釉的,釉面開著細如發絲的冰裂紋。瓶身繪著疏影橫斜的梅花,墨色的枝干蒼勁,花瓣用了留白,只在尖端點了點胭脂紅,正是母親最愛的“月影橫斜”畫法。她的指尖撫過瓶身,泥垢下的釉面冰涼,像觸到母親當年的手。
“梅瓶有耳……”她輕聲念著密信里的話,目光落在瓶身兩側的獸首耳上。這耳是常見的裝飾,并無特別。她不死心,用袖口細細擦拭瓶耳,當擦到右側耳后時,指尖忽然一頓——有個極小的凸起,比芝麻還小,藏在釉面的開片里。
沈靜姝湊近了,借著陽光細看。那凸起是個微縮的梅花印記,五片花瓣清清楚楚,與母親密信上的符號一模一樣!原來“耳”不是指瓶耳,是說瓶耳之后藏著“耳朵”——這是母親設下的標記!
她試著轉動瓶耳,敲了敲瓶身,都沒動靜。把梅瓶放回原處時,才發現它正對著正屋的西窗,窗紙破了個大洞,能看見里面傾倒的家具。沈靜姝心頭一動,快步走進正屋。
屋里的灰塵厚得能埋住腳面,一進門就嗆得她咳嗽。家具東倒西歪,一張八仙桌斷了腿,椅子的藤編座面爛了個大洞。她順著梅瓶指的方向走到內室,靠窗的位置倒著個梳妝臺,是酸枝木的,抽屜已經掉了下來,里面空無一物。最觸目的是臺上的鏡子,碎成了幾十片,最大的一塊還嵌在鏡框里,映出她蒼白的臉——倒真應了“鏡破釵分”那句。
她蹲下身,手指摳著梳妝臺的底板。木板受潮發朽,一摳就掉渣。在底板靠后的位置,她摸到了刻痕——又是個梅花符號,旁邊刻著個小小的箭頭,直指地面。沈靜姝的心跳撞得肋骨發疼,她拂開地上的浮土,一塊青磚果然比別的松動些。
懷里藏著根鐵簽,是她用舊發簪磨的,尖得能戳透布帛。她把鐵簽插進磚縫,輕輕一撬,青磚就起來了。磚下是個巴掌大的凹洞,里面躺著個用油布包著的物件,油布浸了蠟,摸上去硬邦邦的。
沈靜姝一把將布包塞進懷里,滾燙的布面貼著心口,燙得她一哆嗦。她飛快地把青磚歸位,用袖子掃去痕跡,連呼吸都不敢重了。退出正屋時,瞥見院門口的茅草動了動,驚得她攥緊了袖中的鐵簽——原來是只麻雀,撲棱著翅膀飛走了。
她掩好院門,順著來路往回走。草葉上的露珠打濕了鞋尖,涼得刺骨,懷里的布包卻越來越燙。直到看見牡丹園的朱紅欄桿,聽見小丫鬟的說笑聲,她才敢喘口氣。陽光落在身上,暖融融的,卻驅不散心底的寒意。
沈靜姝回頭望了眼榆錢舊邸的方向,那棵老榆樹的枝椏在風里晃著,像在招手,又像在警告。她摸了摸懷里的布包,這里面藏著的,恐怕不只是母親的冤屈,還有能掀翻整個侯府的驚雷。張嬤嬤、太夫人、柳姨娘……那些藏在暗處的眼睛,怕是很快就要盯上她了。
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,拖在青磚路上,像一條斬不斷的線。她攥緊了拳頭,指尖掐進掌心——不管前面是刀山還是火海,這趟渾水,她終究是蹚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