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曦透過窗紙,洇開一片朦朧的灰白,落在沈靜姝的衣襟上,卻驅不散那從骨縫里滲出來的寒意。她坐了整夜,燭火燃盡了半支,燭淚凝在燭臺上,像凍住的霜。袖中那只油紙包硌得慌,是昨夜從佛堂觀音像底座摸來的,這會兒竟像塊冰火交織的烙鐵——冰得刺骨,又燙得燒心,每一寸都燎著她緊繃的神經。張嬤嬤與錢婆子的對話還在耳畔纏,“心悸而亡”“徹底閉嘴”,那些陰冷的字眼像毒蛇的信子,舔過她的后頸,留下一陣發僵的涼。
她們要對付的,究竟是誰?是她這個礙眼的世子夫人,還是府里藏著秘密的旁人?柳姨娘明著與張嬤嬤針鋒相對,暗里卻勾著手腳,這背后藏著的,又會是哪路人物?西南佛堂的梁上刻著“安”字,原是太夫人舊日靜修的地方,如今卻成了藏毒藥、謀人命的污穢地——太夫人是真不知情,還是早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甚至這一切,本就是她點頭許的?
無數疑問在腦子里轉,纏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,勒得她心口發緊。她像站在懸崖邊,腳下是翻涌的迷霧,一步踏錯,便是粉身碎骨的萬劫不復。
不能慌,沈靜姝深吸一口氣,指尖掐了掐掌心的涼——先弄清油紙包里是什么,再查昨夜的行蹤有沒有露馬腳。張嬤嬤的心眼比針細,佛堂那番密謀,未必沒留下半分蛛絲馬跡。
她走到梳妝臺前,銅鏡蒙著層薄塵,映出的人影虛浮模糊。她湊近了些,指尖撫過衣襟褶皺,又拂了拂鬢邊碎發,確認昨夜翻墻時沾的草屑、夜行衣的暗紋都已清理干凈,才從袖中摸出那只油紙包。紙裹得緊實,大小如一枚熟雞子,觸手硬邦邦的,像裹著個小匣子。鼻尖湊上去輕嗅,只有油紙的糙氣,連折痕都規規矩矩,看不出半點來路。
絕不能在屋里拆。萬一里面是粉塵似的毒藥,或是藏著傷人的機關,這密閉的屋子,便是自尋死路。她望著窗外,天漸漸亮了,院外傳來丫鬟掃地的“沙沙”聲,竹帚碰著青磚,響得格外清透。沈靜姝將油紙包塞回袖中,揚聲喚春雨:“進來伺候梳洗吧,早膳要碗清粥就好,昨夜沒睡穩,沒什么胃口?!?/p>
聲音里帶著幾分病弱的倦,抬手時故意慢了半拍,連眼簾都垂得低了些——仿佛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佛堂探查,不過是場醒了就散的幻夢。春雨進來時,指尖碰著她的手,驚得低呼:“夫人的手怎么這么冰?”
“許是夜里開窗受了風。”沈靜姝隨口應著,目光落在鏡中春雨的影子上——這丫頭心細,卻藏不住事,待會兒屏退眾人,得囑咐她把好外間的門。
用過早膳,她借著“靜心抄經祈?!钡挠深^,讓丫鬟們都退下,只留春雨在外間守著:“我抄經時不喜人擾,若有人來,先攔一攔?!闭f罷,攥緊了袖中的油紙包,掀簾進了里間的暖閣。
暖閣不大,堆著半舊的錦緞和閑置的木匣,角落里的炭盆早涼透了,只剩些殘灰。臨著后院的小窗關得緊,她走過去,輕輕推開條縫,冷風“呼”地灌進來,帶著雪后特有的清冽。這縫隙留得剛好,既能通風,又不怕外面的人瞥見閣內動靜。沈靜姝從懷中摸出方素帕,鋪在窗下的小幾上,再小心翼翼地將油紙包放上去——帕子是干凈的,若真有什么異樣,也能留個痕跡。
她退到上風處,捏起發間的銀簪,指尖繃得發僵。銀簪尖輕輕挑開油紙封口時,連呼吸都放得極輕,生怕漏過半點異響。第一層油紙掀開,沒什么動靜;第二層紙角“刺啦”響了聲,在靜悄悄的暖閣里,竟像炸了個驚雷。她屏住氣,繼續挑,直到最后一層油紙展開,露出個做工粗糙的木盒,盒面還沾著點佛堂青磚的灰。
沒有毒藥的腥氣,也沒有粉末散落。沈靜姝松了口氣,心卻又提了起來——她用銀簪撬開盒蓋,里面鋪著層暗紅的絨布,絨布上臥著的東西,讓她喉間猛地一堵,呼吸瞬間頓住。
是支點翠青鸞簪。
鸞鳥的翅膀泛著幽藍的光,是上好的點翠工藝,銀質的簪身有些發烏,是年月浸出來的舊色。沈靜姝的指尖不受控制地伸過去,碰了碰鸞鳥的尾羽——這紋路,這弧度,和母親遺物里那支她視若珍寶的青鸞簪,竟一模一樣!
唯一的不同,是母親那支簪子,青鸞口中銜著顆米粒大的珍珠,泛著溫潤的光;可眼前這支,鸞喙空空蕩蕩,像被生生剜去了什么,透著股說不出的滯澀。
怎么會是簪子?張嬤嬤和錢婆子密謀的“東西”,不是能奪人性命的毒藥嗎?這支與母親遺物幾乎無差的青鸞簪,為什么會落在她們手里?又為什么要用油紙裹得嚴嚴實實,藏在佛堂的觀音像下,像護著什么燙手的秘密?
她強壓著心口的驚,用銀簪輕輕撥了撥簪子,確認簪身沒有涂藥;又翻了翻絨布,木盒里再無他物。指尖捏著簪子的銀柄,涼意順著指尖往上爬——母親日記里提過這簪子,紙頁都泛了黃,只潦草地寫著“舊物”“念想”,沒半句多余的話;蕭煜那夜見了母親的簪子,指尖頓了頓,眼神暗了暗,當時她只當是錯覺,如今想來,那異樣里藏著的,或許是她沒看透的深意。
難道這青鸞簪不是普通的首飾?是傳遞消息的信物?還是勾連著某個埋在暗處的秘密?母親手里一支,張嬤嬤手里一支,這兩支簪子湊在一起,又會掀起什么風浪?她們要用這支簪子做什么?栽贓給她?還是拿它去換什么更危險的東西?
無數念頭涌上來,沈靜姝覺得頭有些暈,扶著小幾才站穩。真相像隔了層薄紗,明明就在眼前,伸手去碰,卻只摸到一片模糊。她把簪子用素帕裹緊,塞進貼肉的錦袋里——這簪子比毒藥更麻煩,是纏人的藤蔓,一旦沾上,怕是甩不開了。
正想著要不要再去佛堂查探,外間忽然傳來春雨帶著顫的聲音,撞在門上:“夫人……張嬤嬤來了!說、說是太夫人讓來的,問您昨日壽宴后身子好不好,還、還問佛堂的香油錢……”
沈靜姝的心猛地一沉,像墜了塊冰——佛堂?張嬤嬤早不來晚不來,偏在她剛拆了油紙包時來,還特意提佛堂,是巧合,還是昨夜的事露了馬腳?是來試探,還是來搜查?
她手忙腳亂地將木盒和油紙塞進雜物堆最深處,用塊舊錦緞蓋嚴實,又理了理衣襟,抬手擦了擦額角——剛才太緊張,竟出了層薄汗。深吸一口氣,壓下所有慌意,她才掀簾,慢悠悠地走出暖閣。
張嬤嬤已經站在外間,青布裙上沾著點雪水,鬢角的銀釵擦得锃亮。臉上堆著程式化的笑,眼角的皺紋卻沒松,眼神像根細針,掃過梳妝臺,掠過暖閣的門簾,最后落在她臉上,黏得人發慌。
“勞嬤嬤掛心了?!鄙蜢o姝微微屈膝,聲音軟得恰到好處,帶著幾分病弱的倦,“昨日壽宴上多陪了些人,夜里沒睡穩,身子倒沒什么不適。只是佛堂的香油錢,一向是嬤嬤打理,我這病身子糊涂得很,哪里記清這些?怕是幫不上嬤嬤的忙。”
張嬤嬤皮笑肉不笑地應著,指尖捻了捻袖口:“夫人客氣了,老奴不過是例行公事。說起來,昨夜佛堂那邊似有異響,守夜的婆子膽小,怕是什么不干凈的東西,特意來跟老奴說。老奴想著,靜心苑離佛堂近,便過來問問,昨夜夫人這邊,可聽見什么動靜?”
她的目光似有若無地瞟向暖閣,像在確認什么。沈靜姝垂著眼,指尖悄悄攥緊了帕子,聲音依舊平緩:“異響?許是夜里風大,吹得佛堂的窗欞響吧。我這苑子昨夜靜得很,連蟲鳴都聽不見,沒察覺什么動靜。”
話里的機鋒藏在軟語里,像綿里藏針,你一來我一往,沒半句真刀真槍,卻比動手更讓人緊張。張嬤嬤盯著她看了片刻,見她神色平靜,睫毛垂著,沒漏半點破綻,才又笑了:“想來也是風響,是老奴多心了。既夫人安好,老奴便不打擾了,還得回去回太夫人的話。”
說罷,又意味深長地看了暖閣一眼,才轉身離開。腳步聲漸遠,沈靜姝才緩緩直起身,后背已經驚出了層冷汗。
晨曦透過窗紙,把屋子照得亮了些,可那暖意卻滲不進沈靜姝的骨縫。袖中的青鸞簪貼著心口,燙得她發慌——張嬤嬤的試探不過是個開始,侯府的暗潮才剛起頭。她望著窗外的天,一點點亮透,卻覺得周身的寒意,比昨夜佛堂里的青磚,更冷了幾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