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煜的到來,像塊淬了寒的青銅投入溫吞的蜜水,沒濺起聲響,卻讓滿廳暖香都凝了半分。他沒多余寒暄,只將手中那柄青銅劍遞上——劍身裹著層深褐銅綠,云紋纏枝的紋路被歲月磨得淺淡,刃口雖鈍,卻透著股沙場鐵血的冷硬氣,連劍柄上的纏繩都泛著舊色,是前朝名將的舊物。這劍與滿桌的珍珠翡翠、玉如意擺在一起,像頭孤狼闖進了錦緞堆,格格不入,卻奇異地壓下了廳里的浮華氣,連方才還喧鬧的笑語都低了幾分。
太夫人的目光在劍上停了許久,指腹輕輕蹭過劍柄的纏繩,銅綠沾在指尖,她卻沒在意,只淡淡頷首:“是柄好劍,收進庫房吧。”沒多夸,也沒多問,語氣平得像在說件尋常物。可沈靜姝瞧得分明——自蕭煜進廳,太夫人原本落在《萬壑松風圖》上的目光,便像被風卷走似的收了回去,指尖在太師椅扶手上的玄狐皮上頓了頓,眼尾那絲極淡的疑云也散了,重新裹上層雍容的殼,方才那瞬間的追憶與驚疑,仿佛真成了沈靜姝的錯覺,從未存在過。
壽宴接著往下走,絲竹聲又起,銀箸碰著玉碗,脆響繞著暖香轉。可沈靜姝總覺得廳里的空氣繃著勁——像張拉滿的弓,箭在弦上,卻沒人敢先放。她退回角落座位,剛坐下,就覺幾道目光纏了上來:柳姨娘的眼風從帕子后掃過來,帶著不甘的刺;張嬤嬤站在太夫人身后,目光冷得像冰,落在她素銀簪上;連幾位小姐的打量都帶著好奇,像在看個猜不透的謎。最讓她心頭發緊的,是蕭煜那邊的目光——他沒看她,只偶爾與族老低聲說話,指尖夾著酒杯,酒液晃著微光,可那道目光的存在感卻像根細冰針,繞著她的衣角轉,連她攥著裙角的手都能感覺到那股冷意,如芒在背。
他肯定看出來了。沈靜姝的心沉了沉——他不僅瞧見了畫,定也察覺到太夫人那瞬間的異常。可他會怎么想?覺得她是急著找靠山,才用梅花符號做試探?還是……他也認得那符號,懂她藏在畫里的心思?
宴到中途,賓客們漸漸松了拘謹,三三兩兩湊著說話。太夫人似有些乏了,由丫鬟扶著往后靠了靠,眼睫垂著,像在養神。這時,周老夫人被丫鬟攙著走了過來——她是太夫人的手帕交,穿身石青誥命服,鬢邊插支赤金簪,年紀大了,腳步有些顫,卻依舊透著股讀書人的清雅氣。她徑直走到《萬壑松風圖》前,扶著畫軸的手指輕輕顫了下,渾濁的眼珠湊近宣紙,幾乎要碰到那片留白。
“好畫!這墨色,是龔半千的‘積墨’神髓?。 敝芾戏蛉说穆曇魩е潎@,手指點著畫中的松針,“你看這松針,焦墨勾得密,卻不亂,像有風在紙上吹;山石的皴法更妙,是‘披麻皴’疊著‘解索皴’,沒下過三年苦功,畫不出這力道!”她轉頭看向沈靜姝,眼中亮著光,“侯府世子夫人竟有這般才情,難得,真是難得!”
這話引著更多人圍過來,目光都落在沈靜姝身上。她連忙起身,垂著眼,聲音放得柔:“老夫人謬贊了,晚輩不過是照貓畫虎,哪敢當‘神髓’二字?!?/p>
周老夫人卻擺了擺手,又湊近畫紙,鼻翼快速翕動著,像在捕捉什么極淡的氣息。忽然,她皺起眉,渾濁的眼珠里閃過絲疑惑:“咦?這墨香里……怎么摻著點咸澀氣?像剛融的雪水帶的土咸,又像點茶時鹽末飄出的細味——你作畫時,莫不是加了什么特殊配料?”
沈靜姝的心猛地揪緊,指尖瞬間冰涼,連呼吸都忘了勻!鹽粒!周老夫人竟能聞出那幾乎無痕的鹽梅花味!她強壓著慌,垂著眼,指尖悄悄蹭了蹭袖口,聲音穩得像壓了塊石頭:“老夫人慧眼。晚輩臨摹時,想著讓墨色更沉厚些,便在洗筆水里加了點研細的礦物粉,許是粉末里帶了點鹽性,才留了這氣味,擾了老夫人清賞,是晚輩考慮不周。”
這話合情合理——懂畫的人都知道,有些畫師會加礦物粉、朱砂調墨色。周老夫人將信將疑地點點頭,又盯著那片留白看了半晌,終究沒再追問,被丫鬟扶著回了座位。可這小插曲像顆石子,又在眾人心里漾了圈漣漪——那幅畫,似乎比看著更不簡單。
壽宴終了時,天已擦黑,滿廳的彩燈亮得更艷,卻掩不住空氣中的暗流。太夫人扶著丫鬟起身,面色透著疲,腳步慢了些。經過沈靜姝身邊時,她忽然頓了半秒,衣擺掃過沈靜姝的裙角,帶起縷暖香,聲音壓得極低,只有她們兩人能聽見:“畫,不錯。有心了?!?/p>
語氣依舊淡,可沈靜姝卻捕捉到那尾音輕輕勾了下,像在確認什么——不是贊許,是確認。她剛想回話,太夫人已轉身走了,赤金點翠的發冠在燈影里晃了晃,很快消失在屏風后。
賓客們陸續告辭,沈靜姝隨著人流走出榮禧堂,冷風裹著雪籽撲面而來,她打了個激靈,混亂的思緒倒清了些。春雨跟在身后,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:“夫人,咱們回靜心苑吧?”
沈靜姝剛點頭,就見墨竹從廊柱后走出來,一身青灰衣,躬身行了禮:“夫人,世子爺請您移步偏廳,有話要說?!?/p>
該來的,終究躲不過。沈靜姝的心沉了沉——蕭煜這時見她,是為了畫里的梅花?還是為了舊院庫房里母親的遺物?她深吸口冷風,雪籽落在臉上,涼得清醒:“春雨,你先回去,把今日壽宴的事原原本本記下,連誰看了畫、說了什么都別漏,等我回來。”然后轉向墨竹,語氣平得沒波瀾:“有勞帶路?!?/p>
偏廳就在榮禧堂西側,陳設簡單——一張紫檀木桌,兩把椅子,墻角擺著盆枯了的梅枝,地龍燒得旺,暖得有些悶,空氣中飄著縷淡淡的檀香,是蕭煜常用的味道。蕭煜負手站在窗前,玄色錦袍的下擺垂在青磚上,沒沾半點灰,窗外的雪籽敲著窗欞,沙沙響,他的影子投在地上,被暖光拉得長,卻透著股孤冷。
沈靜姝剛進門,就聽見他的聲音,冷得像窗外的雪:“那幅畫上的松間留白,很有意思?!?/p>
她腳步頓住,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站定,垂著眼:“世子爺謬贊,不過是晚輩隨意點綴,添些松雪意境罷了。”
“意境?”蕭煜緩緩轉過身,目光像寒潭,深不見底,直直落在她臉上,“是‘疏影橫斜水清淺’的梅影意境,還是‘凌寒獨自開’的孤梅意境?”
這兩句詠梅詩像兩把冰鑰匙,猝不及防捅開了沈靜姝的偽裝!她耳尖猛地發燙,心臟像被攥住,狠狠往上提,連指尖都開始發顫——他不僅看出來了,還懂那鹽梅里藏的孤絕與危險!她強迫自己抬頭,迎上他的目光,不能退,退了就滿盤皆輸:“妾身愚鈍,不懂世子爺所指。畫中只有松風山石,沒有梅影?!?/p>
蕭煜盯著她,唇角勾起抹極淡的弧度,近乎殘酷:“有沒有梅影,你知,我知。”他往前踱了步,高大的身影帶來強烈的壓迫感,暖香里都摻了他的冷意,“母親似乎也很喜歡你這‘隨意’的點綴?!?/p>
提到太夫人,沈靜姝的指尖又顫了下——他果然注意到了太夫人的異常。
“沈靜姝?!彼谝淮芜B名帶姓叫她,聲音壓得極低,每個字都像冰粒砸在她耳邊,“你想查母親的舊事,想找那些藏在暗處的人,我不管。但你記著,侯府這潭水,比你想的深得多,也臟得多。有些石頭,摸了會割手;有些影子,追了會引火燒身?!彼┥?,氣息冷得像雪,“下次,潑在你畫上的就不是墨汁了——是血。”
這警告比上次更直白,更狠,像把刀架在她脖子上,讓她渾身發冷??缮蜢o姝沒退,蒼白的臉上沒了溫順,眼底亮得像燃著點火星:“世子爺的話,妾身記下了。只是人活于世,總不能閉著眼躲一輩子。有些路,踏上了就回不了頭;有些真相,就算捂著,也會從指縫里鉆出來?!?/p>
蕭煜的眸色沉了沉,眼中風云翻涌——有怒意,有警告,還有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復雜。他盯著她看了半晌,終究沒再說什么,只轉身,大步往門外走,玄色大氅帶起陣冷風,掃過她的裙角。
偏廳里只剩沈靜姝一人,暖香還在,卻冷得像冰窖。窗外的雪籽不知何時變成了雪花,大片大片落在庭院的枯枝上,很快積了層白,把那些藏在暗處的影子都蓋了住??伤溃@雪蓋不住榮禧堂里沒散的暗流,也蓋不住偏廳里殘留的冷意——從她獻上那幅畫開始,從太夫人確認的那句話開始,從蕭煜的警告開始,她已經掉進了旋渦中心。
前路更險了,可那幅畫、太夫人的反應、蕭煜的話,又像在黑暗里撕開了道微光的縫。她攥緊袖中的梅花玉符,冰涼的玉氣滲進掌心——那無痕的梅花會掀起怎樣的波瀾?蕭煜說的“不能追的影子”,又藏著怎樣的真相?
雪越下越大,落在偏廳的窗欞上,沙沙響,像無數人在竊竊私語,也像無數雙眼睛,正盯著她,盯著這深宅大院里,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