約莫一個時辰后,靜心苑的角門才“吱呀”一聲被推開。春雨裹著一身寒氣進來,發(fā)梢的雪粒化了一半,在墨色衣領上洇出淺淡的濕痕,肩頭還沾著點蛛網(wǎng)的白絲。她沒先去拍雪,反倒先往四周掃了眼,臉色比出去時沉了幾分,連腳步都帶著點急促的輕。
“秋紋,你去院門口守著,別讓旁人靠近。”春雨沒等秋紋應聲,就快步走到沈靜姝的軟榻邊,指尖攥著帕子,指節(jié)泛出淡白,聲音壓得幾乎要融進風里:“夫人,東西取回來了。”
沈靜姝的目光落在她空空的雙手上,眉尖微蹙——木框子雖不算重,也該有人跟著抬進來才是。
春雨立刻會意,忙補充:“木框子讓小丫頭先抬去西廂房擦灰了,奴婢……奴婢得先跟您說件要緊事?!彼皽惲藴?,呼吸里還帶著庫房的霉味,語速快了些,卻又刻意放輕,顯見得是憋了一路的緊張。
“先喝口溫水緩一緩?!鄙蜢o姝遞過一杯溫好的棗茶,杯沿還帶著點暖。她指尖碰了碰春雨的手背,涼得像冰,心也跟著提了半截——能讓春雨慌成這樣,庫房里定是出了意料之外的事。
春雨接過杯子,沒敢多喝,只抿了一口潤了潤嗓子,才繼續(xù)說:“奴婢按您的吩咐找墨竹大哥,他沒多問,只讓身邊一個叫小石頭的小廝領路。那舊院是真荒涼,院門上的鐵鎖銹得跟門環(huán)粘在一起,小廝找了塊石頭砸了三下才撬開,門軸‘吱呀’一聲,像是要斷了似的,聽得人心里發(fā)毛。”
她頓了頓,像是在回憶當時的情景,聲音又低了些:“里頭黑沉沉的,只有頂上破了個洞,漏進點天光,霉味裹著塵土味,嗆得人嗓子發(fā)緊。東墻根下果然堆著七八個大箱子,上面的灰厚得能埋住指尖,蛛網(wǎng)從房梁垂到箱角,一碰就簌簌掉。”
“奴婢讓小丫頭們翻木框子,自己故意往墻根湊?!贝河甑穆曇魩狭它c后怕的顫,指尖也輕輕抖了起來,“第三塊磚,夫人,就是您說的那第三塊——它旁邊的土不對勁,顏色比周圍的淺,用腳尖悄悄碰了碰,比別的土松,像是剛翻過沒多久。磚縫里還夾著點黑東西,沾著灰,看著像干枯的葉子,可奴婢用指甲挑了挑,硬邦邦的,倒更像……被揉皺的紙屑?!?/p>
沈靜姝握著杯柄的手指猛地收緊,杯沿硌得指腹發(fā)疼。新動過的土?磚縫里的異物?蕭煜那句“碰了就是粉身碎骨”的警告還在耳邊,張嬤嬤白天那僵硬的笑容也浮了上來——那磚底下藏的,絕不是簡單的東西。
“當時有人注意到嗎?”她強迫自己沉住氣,聲音穩(wěn)得沒一絲波瀾,只有垂在膝上的手,悄悄攥緊了錦毯的流蘇。
“應該沒有。”春雨搖搖頭,語氣里多了點篤定,“那天光暗,灰塵又大,兩個小丫頭只顧著搬箱子,咳得直皺眉,誰也沒往磚上看??伞晌覀儎偘涯究蜃影崞饋?,就聽見院門口有腳步聲——是張嬤嬤!”
“她去了?”沈靜姝的眸光驟然一凜,像寒星劃過夜空。張嬤嬤來得這么快,是早就在暗處盯著,還是真如她后來所說,是“奉太夫人之命”?
“是,她領著兩個婆子,手里還拿著個賬本,說太夫人要清點舊年的瓷瓶擺件,以備壽宴用。”春雨的聲音壓得更低,“她一進院,眼神就沒離開過東墻根,掃得人心里發(fā)毛。奴婢急了,假裝被灰嗆到,彎腰咳的時候,用鞋底悄悄把那圈新土蹭平了,還故意踢了塊小石子蓋住磚縫,應該……應該沒露破綻。”
沈靜姝看著春雨,這丫頭平日里看著溫順,關鍵時候竟有這般臨機應變的機靈。她伸手拍了拍春雨的手背,語氣里帶著真切的贊許:“你做得很好,沒慌神。”可贊許歸贊許,她心里的弦卻繃得更緊了——張嬤嬤的反應,坐實了庫房舊院是個不能碰的禁區(qū),而那磚縫里的東西,說不定就是解開謎團的關鍵。
“還有件事,奴婢沒弄懂。”春雨忽然想起什么,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,巴掌大小,用麻繩松松系著,“奴婢領著小丫頭往回走時,在穿廊遇上了墨竹大哥。他左右看了看,塞給奴婢這個,說是上回世子爺來,見夫人咳得厲害,特意尋來的枇杷膏,讓奴婢給您潤潤喉?!?/p>
沈靜姝接過油紙包,指尖觸到粗糲的油紙,還帶著點室外的涼意。她解開麻繩,打開油紙——里面是一小塊深褐色的枇杷膏,泛著油光,散著淡淡的川貝香,看著和尋常的沒兩樣??僧斔闹讣獠溥^油紙內壁時,卻覺出一點異樣的凹凸感,不是紙張本身的紋路,倒像是用什么細東西扎出來的。
她心里一動,把枇杷膏小心地放在炕幾上,捧著油紙走到窗邊。就著窗外雪光映出的微光,她輕輕展開油紙,指尖緩緩拂過內壁——那凹凸感越來越清晰,竟是幾個針尖扎出的小點,排列成一朵梅花的形狀,比母親日記里畫的多了一瓣,是種更復雜的變體符號!
而那符號指向的方位,憑著她對侯府布局的記憶,赫然是府中西南角——那片住著雜役和下人、平日里鮮少有人去的荒院!
蕭煜!沈靜姝的心臟猛地一縮,背脊瞬間泛起寒意。他什么都知道!他知道她會去庫房舊院,知道她能認出母親留下的梅花符號,甚至知道她下一步會追查什么。這枇杷膏哪里是“潤喉”,分明是他遞來的又一個信號——是提醒她別陷在庫房的死胡同里,還是又一次居高臨下的牽引?
他就像個站在棋盤外的棋手,冷靜地看著她在這深宅里摸索,時而丟顆棋子給她,讓她能往前走一步,卻又始終把她困在他劃定的范圍里,不讓她看清他真正的意圖。這種被人牢牢掌控的感覺,比面對張嬤嬤的刁難更讓她難受。
沈靜姝緊緊攥著油紙,粗糙的紙邊硌得掌心發(fā)疼,那針尖扎出的小點,像一根根細刺,扎在她的神經(jīng)上。
夜幕漸漸沉了,雪下得更密了,雪光把窗紙映得一片慘白,連院里老梅的枝椏都透著冷意。靜心苑里靜得可怕,只有風裹著雪粒砸在窗上,發(fā)出“砰砰”的聲響,像無數(shù)雙無形的手在叩門。
沈靜姝走到妝臺前,從抽屜里取出那幅《藥師佛說法圖》。展開絹布,佛像寶相莊嚴,眉眼間滿是慈悲,仿佛能看透塵世所有的苦難。她的指尖輕輕拂過佛像下方——那里用暗金色絲線繡著一個極小的梅花符號,幾乎與底色融為一體,不細看根本發(fā)現(xiàn)不了。
壽宴越來越近了,那不僅是太夫人的壽辰,更是一場不見硝煙的戰(zhàn)場。這幅藏著符號的繡品,能不能成為撬動侯府格局的支點?而西南角那處新的指引,又會把她引向怎樣的境地?
風雪嗚咽著,拍打著窗欞,像無數(shù)冤魂在低聲哭泣。沈靜姝吹熄了燭火,獨自坐在黑暗里。只有袖中那半枚梅花玉符,貼著掌心,傳來一點微弱的暖意;還有她眼中燃起的光,冷靜、決絕,沒了半分病弱的模樣,在這漫漫長夜里,像寒星般,固執(zhí)地閃爍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