靜心苑的門閂落得沉重,“咔嗒”一聲鎖死了風(fēng)雪,卻鎖不住胸腔里狂跳的心臟。沈靜姝背靠著門板滑坐下去,冰涼的木棱硌著脊椎,冷汗浸透的內(nèi)衫貼在背上,凍得人打顫,可那顫栗里裹著滾燙的熱——雪光從窗欞漏進(jìn)來,在她瞳仁里碎成星子,亮得驚人。
她真的拿到了。在張嬤嬤的金鐲聲擦著柴垛過去的瞬間,在周姓男子翻出院墻的雪沫里,她把命運(yùn)的鑰匙攥在了手里。
不敢點(diǎn)燈。指尖摸著床沿挪到床邊,膝蓋撞得床腿輕響,她慌忙按住嘴——這院子里連老鼠跑過都聽得見,半點(diǎn)聲響都能驚起千層浪。窗外的雪亮得發(fā)透,正好順著窗紙的破洞淌進(jìn)來,在油布包上投下片青白的光。
三層油布裹得緊實(shí),指尖蹭過表層,胡麻油的香氣混著雪夜的寒氣鉆鼻孔。她屏住呼吸解繩結(jié),麻繩凍得發(fā)硬,手指僵得不聽使喚,解了三次才松開。布層摩擦發(fā)出細(xì)碎的“沙沙”聲,在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,每一下都像刮在心上。
最先露出來的是賬冊的邊角。巴掌大的冊子,封面是糙紙,沒題字,翻開來時“嘩啦”一聲輕響,紙頁脆得像要折斷。沈靜姝的目光剛落上去,呼吸就頓住了——不是庫房里那些模糊的代號,每一頁都寫得明明白白:“天啟七年三月初六,支銀三千兩,經(jīng)手張氏,付城南綢緞莊(張族侄)”“四月廿一,鹽引十張,轉(zhuǎn)贈榮親王長史,畫押:李”。
時間線像條毒蛇,從母親“染疾”的那個冬天,纏到阮家滿門抄斬的深秋。幾筆巨額款項(xiàng)的流出地,赫然寫著“靜心苑月錢”,接收人處按著暗紅手印,邊緣暈開的墨漬像干涸的血。沈靜姝的手指撫過“榮親王”三個字,指節(jié)抖得厲害——那是太夫人的親兄長,難怪阮家倒得那樣快。
她把賬冊按在膝頭,指尖壓著紙頁上的折痕,才勉強(qiáng)壓住喉嚨里的哽咽。油布底層還裹著東西,一張桑皮紙,疊得方方正正,邊角已經(jīng)磨毛了。
是母親的字。
沈靜姝的呼吸瞬間凝在胸口。往日母親寫家書時筆鋒溫潤,連“靜姝”二字都帶著笑意,可這紙上的字,每一筆都像在抖。“張氏狼子”的“狼”字寫得太急,墨團(tuán)拖了半寸;“合謀”二字的墨痕洇了三道,像是滴過淚,又像是咳過血。她逐字讀下去,讀到“青鸞成對”時,指腹摸向衣襟里的簪子,銀尖硌著肋骨,疼得清醒。
最刺目的是結(jié)尾的血漬。暗褐色的一團(tuán),把“內(nèi)藏”后面的字全糊了,邊緣已經(jīng)發(fā)脆,指腹按上去,紙頁硬邦邦的,像母親最后繃緊的神經(jīng)。“為母鳴冤”四個字寫得歪歪扭扭,最后一筆拖得極長,穿過血漬,像只求救的手。
“娘……”她終于忍不住,喉間擠出細(xì)碎的哽咽,眼淚砸在紙上,暈開一小片濕痕,和舊年的血漬疊在一起。原來不是病逝,是毒害;不是天災(zāi),是人禍。太夫人的佛堂香火,張嬤嬤的金鐲,宗親的朱印,像三張網(wǎng),把阮家、把母親、把她,全罩在了里面。
油布包底還有個硬東西,滾到掌心。是枚銅鑰匙,指甲蓋大小,樣式古樸,正面刻著“阮”字,陰刻的紋路里嵌著灰,邊緣磨得發(fā)亮,想來母親當(dāng)年常摩挲。可這鑰匙開什么?舊邸的梅瓶?還是鏡臺的機(jī)關(guān)?她摸出衣襟里的青鸞簪,簪尾半朵梅花的刻痕,正好能和周姓男子那支對上——雙鸞共鳴,才能開鏡臺。
可另一支,隨葬了。
沈靜姝的心猛地沉下去,像墜了塊冰。母親葬在京西阮家祖墳,張嬤嬤如今盯得緊,別說出府,連院門都難踏出半步。三日后落梅庵之約,是生機(jī),還是陷阱?她想起周姓男子翻院墻時的決絕,想起孫氏倒在雪地里的眼神,想起賬冊上那些血淋淋的字——留在侯府,是等死;去落梅庵,是搏命。
銅壺滴漏的“滴答”聲從外間傳來,亥時三刻了。窗外的風(fēng)突然緊了,刮得窗紙“嗚嗚”響,像誰在哭。她抬頭望出去,那株老梅還立在雪地里,枝椏上的紅梅被雪壓著,卻沒掉一片,風(fēng)一吹,花瓣抖得厲害,紅得像凝固的血,又像不滅的火。
沈靜姝緩緩攥緊掌心的鑰匙,冰涼的金屬硌進(jìn)肉里。她想起重生那天,也是這樣的雪夜,她趴在母親的靈前,摸到棺木縫里漏出的銀簪——那時她就該知道,娘不會甘心。
沒有退路了。
她把賬冊、密信、鑰匙重新裹進(jìn)油布,塞進(jìn)貼肉的衣襟。胡麻油的香氣混著體溫,暖得像母親的手。站起身時膝蓋發(fā)僵,撞得床腿“咚”一聲輕響,她卻沒管,只盯著窗外的梅枝。雪還在下,可天快亮了。
外間傳來巡夜人的梆子聲,三記,沉穩(wěn)得像敲在心上。沈靜姝走到桌邊,吹熄了最后一截蠟燭。“噗”地一聲,燭火縮了下,最后一點(diǎn)光在銅鑰匙上跳了跳,映亮她的眼睛。
黑暗里,那雙眸子亮得驚人,像寒星,像淬火的劍。
三天。要出府,要去祖墳,要拿到另一支簪,要赴落梅庵之約。
她摸了摸衣襟里的油布包,硬邦邦的,是證據(jù),是希望,是母親的命。風(fēng)雪還在吼,可她知道,有些東西,已經(jīng)不一樣了。鏡臺要開,鸞鳥要鳴,這侯府的雪,該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