辰時的梆子還沒敲,鉛灰天幕壓得極低,積雪反射的光像碎銀撒在地上,冷得人睜不開眼。靜心苑的銅盆里結著薄冰,春雨用熱水化開時,水汽剛冒頭就凝成了霜。沈靜姝坐在鏡前,看著春雨翻找衣箱——箱底壓著的幾件鮮亮衣裳早被蟲蛀了邊角,最終揀出件藕荷色交領襖,暗紋纏枝蓮磨得快要看不清,配月白百褶裙,外頭罩件石青披風,灰鼠皮里子的毛邊蹭得腕間發(fā)癢。發(fā)間依舊是那支素銀簪,簪頭梅花磨得發(fā)亮,是當年沈家送嫁的舊物,唯有貼肉藏著的半枚玉符,梅尖抵著掌心舊痂,涼得刺骨。
“夫人,粉勻重些?”春雨蘸了點鉛粉,看著鏡中蒼白的臉,聲音發(fā)顫。沈靜姝搖搖頭,指尖沾了點胭脂膏,在唇上輕輕按出淺粉——太艷了像挑釁,太淡了像真病入膏肓。象牙梳篦掠過發(fā)間時幾乎扯不動打結的發(fā)絲,她望著鏡中人眼尾垂著,像被霜壓彎的梅枝,可眼底那點光,卻比窗縫里的雪粒更亮。昨夜摳破的血痂又滲了點紅,在玉符上暈開,倒像梅萼沾了血。
“時辰到了。”她攏了攏披風,指尖攥住冰涼的衣襟,將脊背挺得筆直——像那株在雪地里不肯折腰的老梅。
院門開時,寒風卷著雪沫子撲進來,王嬤嬤的目光在她身上頓了瞬,瞳仁縮了縮。沈靜姝瞧得清楚,那是詫異——詫異她沒像傳聞中那樣形銷骨立,反倒在這素凈衣飾里,透出幾分未折的體面。王嬤嬤沒說話,轉身引路時,棉鞋踩在雪地上的聲音沉了些,像揣著心事。
通往榮禧堂的路積著殘雪,掃開的青石板濕滑透亮,映著灰蒙蒙的天。有婆子攥著帕子的指節(jié)泛白,視線在她披風上粘了瞬就慌忙垂下,像怕被燙著似的;小丫鬟們咬著唇,竊竊私語的聲音被風吹得零碎,“……靜心苑”“柳姨娘”幾個字,刺得人耳尖發(fā)疼。沈靜姝垂著眼,走得極穩(wěn),披風下擺掃過石階,蹭起細小的雪粒。
榮禧堂的朱紅大門敞著,像張吞人的嘴。廊下丫鬟垂著手,連呼吸都放得極輕,靴底沾的雪化在金磚上,暈出細小的濕痕,倒比人聲更刺耳。還沒進門,龍涎香混著銀霜炭的火氣就涌了過來,嗆得人鼻間發(fā)緊,卻暖不透骨子里的寒。
沈靜姝在門檻前站定,調整了三次呼吸——第一次壓下心跳,第二次穩(wěn)住氣息,第三次將所有情緒都斂進眼底。她邁過那道高門檻時,靴底與金磚相撞,發(fā)出輕響,這聲響竟讓滿堂的寂靜又沉了沉。
正北主位上,蕭擎的手指在紫檀扶手的刻紋上輕輕摩挲,那動作慢得像在掂量兵器的重量。墨色常服領口繡著暗金虎紋,雖未戴冠,鬢邊銀絲卻比鎧甲更顯威嚴,目光掃過來時,帶著西北風雪的冷硬,像刀背在皮膚上輕輕刮過。太夫人坐在他身側,嘴角彎著,眼角的細紋卻沒舒展開,金鐲子在腕間轉了半圈,發(fā)出細碎的響。
下首的蕭煜穿著石青錦袍,指尖搭在膝頭,見她進來,眼皮都沒抬。三爺四爺家的眷眷們垂著眼,卻有目光從袖縫里溜出來,在她身上打了個轉。張嬤嬤站在太夫人身后,垂著的手緊緊攥著,指節(jié)發(fā)白,像要掐進自己的肉里。
沈靜姝走到廳中,膝蓋觸到冰涼的金磚時,袖中玉符猛地硌了掌心一下,疼得她睫毛顫了顫,卻穩(wěn)穩(wěn)地將額頭貼在腕間,行的是最標準的肅拜禮:“兒媳沈氏,叩見父親,母親。恭祝父親凱旋。”
聲音像被雪浸過的棉線,軟乎乎的,卻每個字都咬得清楚,連尾音的虛弱都恰到好處。
蕭擎沒說話。他的目光掃過她發(fā)間的素銀簪,那簪子磨得發(fā)亮,是當年沈家送嫁的舊物——這沉默比任何盤問都更讓人窒息。廳內靜得能聽見銀霜炭爆開的脆響,火星子濺在銅盆壁上,轉瞬就滅了。
“快起來吧。”太夫人終于開口,金鐲子又轉了一圈,“身子弱,地上涼。”她轉向蕭擎,語氣軟了些,“這就是靜姝,前陣子病得重,把養(yǎng)了這些時日才好些。”
“嗯。”蕭擎的聲音低沉,像從胸腔里滾出來的,“起來。”
沈靜姝謝恩起身,退到蕭煜斜后方的位置——那是世子妃該站的地方,卻與他隔著三個人的距離。她能感覺到蕭煜的目光在她發(fā)間停了瞬,那目光冷得像冰,沒帶半分溫度,隨即就移開了,仿佛她只是個無關緊要的擺設。
各房拜見時,蕭擎的問話都極簡短,問三爺?shù)牟钍拢瑔査臓數(shù)墓φn,聲音里沒什么情緒。輪到蕭煜時,他才多問了句:“西北的糧草調度,你怎么看?”蕭煜起身拱手,回話時條理清晰,連眉峰都沒動一下。父子倆的目光在空中碰了碰,又很快分開,像兩塊相撞的冰。
待所有人都退下,太夫人輕輕嘆了口氣,那口氣嘆得極有講究,帶著惋惜又藏著怨懟:“侯爺,您不在家,府里出了樁傷心事。柳姨娘她……小產了,如今還躺著不能動。”
蕭擎的眉峰終于動了動,指尖在扶手上頓了下:“怎么回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