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纏纏綿綿落了一夜,到后半夜竟發起狠來。北風卷著銀線似的雨珠,狠狠砸在糊著云母紙的窗欞上,先是淅淅瀝瀝的輕響,漸成密集的噼啪聲,像不知疲倦的鼓手在敲打著人心。沈靜姝擁著半舊的藕荷色錦被坐在床沿,屋里沒點燈,唯有那雙浸過秋水的眼眸,在窗外偶爾劃破夜幕的閃電中亮起來,比案頭那盞琉璃燈更要灼人。
右腳腳踝的舊傷又在作祟了。濕冷空氣像是無數細針,順著骨縫往里鉆,牽扯著三個月前在庫房舊院摔下臺階的記憶——青磚上的苔蘚、斷裂的木架、身后追來的腳步聲,那些混亂的碎片此刻都隨著疼痛翻涌上來。她卻只是輕輕攏了攏袖口,那里貼著心口的位置,油布包硌得皮膚發燙,像揣著一團躍躍欲試的火苗,里面的賬冊與密信,足以掀翻整個永寧侯府的天。
案頭銅盆里的殘水還凝著冷霜,昨夜春雨奉命處理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,想來已化作后園泥土里的養分。可那張素箋上“慎食”二字,卻像兩粒投入寒潭的石子,至今仍在心頭蕩著漣漪。沈靜姝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暗紋,蕭煜送來的糕餅還帶著蜜漬的甜香,字條上的墨卻冷得刺骨。他是怎么知道她昨夜去了庫房?又是怎么察覺后宅那些盤根錯節的暗流?這位總帶著半分漫不經心的侯府二公子,到底是局外人,還是早已深陷局中?
風卷著雨勢愈發狂暴,將院角那株老梅的枝干打得噼啪作響。沈靜姝側耳聽了片刻,風雨聲里藏著奇妙的靜謐,連巡夜婆子那敲得有氣無力的梆子聲都銷聲匿跡了——想來是這般鬼天氣,連最盡職的下人也躲去門房烤火了。至于張嬤嬤派來“伺候”她的兩個婆子,此刻怕正縮在耳房里打盹,嘴角還掛著夢里的吃食呢。
她悄無聲息地挪下床,錦緞鞋踩在冰涼的金磚地上,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。窗邊的紫檀木書案是母親阮姨娘留下的舊物,邊角已被摩挲得溫潤,她憑著記憶摸到案邊,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昏蒙天光——那是雨夜特有的,將遠處街市燈火揉碎了的光暈——緩緩解開了袖中的油布包。
藍布封面的賬冊先露了出來,針腳細密的布面還帶著她心口的溫度。沈靜姝指尖劃過粗糙的紙頁,目光像受驚的蝶,飛快地掠過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。日期旁標注的“寒梅”“青竹”,銀錢數目后跟著的潦草符號,在她腦海里漸漸拼湊成熟悉的輪廓?!昂贰睂氖枪苤髨@采買的周管事,去年冬日母親湯藥里的參茸便是經他手采買的;“青竹”則指向旁支的三老爺,那人總以“阮家舊識”自居,卻在母親病重時避而不見。最讓她心頭一緊的是幾筆標著“應急”的大額銀錢,最終都流向了代號“賭坊”的去處——那分明是張嬤嬤那個賭鬼弟弟開的鋪子!
冷汗順著脊背悄悄爬上來,比窗外的寒風更讓人刺骨。原來有人借著母親阮姨娘的名頭虛報開銷,將侯府財物通過張嬤嬤的手轉移出去,那些本該用來調理母親身體的銀錢,竟成了賭坊里的籌碼!母親的“病逝”哪里是天命,分明是被這些蛀蟲活活逼死的。沈靜姝按住胸口,強壓下喉嚨口的哽咽,指尖因用力而泛白——張嬤嬤背后站著的絕不止是后宅哪位主子,這根利益鏈條早已纏上了侯府的經濟命脈,她如今伸手去碰,無異于徒手去抓燒紅的烙鐵。
她深吸一口氣,將最后幾頁賬冊的內容刻進腦子里,這才重新用油布裹緊,塞進書案左側的暗格。那暗格是母親當年親手設計的,按下案角的梅花雕飾方能開啟,里面還藏著半盒母親生前用的螺鈿粉。沈靜姝摩挲著粉盒冰涼的表面,仿佛能觸到母親溫熱的指尖,眼眶忽然一熱,又很快被她逼了回去。
竹管在此時滾落到案上,發出細微的聲響。她連忙按住竹管,捏碎封口的蜜蠟,一張卷得緊實的紙條掉了出來。紙頁已經泛黃發脆,上面的字跡卻依舊風骨猶存,娟秀里藏著幾分剛烈,像極了母親日記里的筆鋒——那是阮家女子獨有的筆法,起筆如寒梅吐蕊,收筆似孤鶴掠空。
“榆錢舊邸,梅瓶有耳,青鸞非孤,鏡破釵分,方可鳴冤。”
十九個字,字字如珠,卻又像蒙著霧的謎。沈靜姝反復默念著,指尖在案上輕輕劃著。榆錢舊邸是母親未嫁時住過的別院,去年她曾偷偷去過,在老榆樹下挖出過一支青鸞簪;梅瓶則讓她想起母親房里那只青花經瓶,口小頸短,肩寬腹豐,正是許之衡在《飲流齋說瓷》里寫的模樣,母親總說那瓶子“能聽人言”,當時只當是戲語,如今想來竟別有深意。
“青鸞非孤”……她摸出藏在衣襟里的簪子,冰涼的銀質在掌心泛著微光。這是從佛堂供桌下找到的,簪頭的鸞鳥缺了一只翅膀,而母親遺物里的那支,恰好缺了另一只。難道這對簪子本是一對,合起來才能解鎖秘密?“鏡破釵分”又是什么意思?是指母親妝臺上那面鸞鳥纏枝鏡?還是說,需要將這對青鸞簪折斷才能得到真相?
雨聲似乎小了些,遠處隱約傳來更夫的梆子聲,三下,已是三更天了。沈靜姝將紙條湊近窗縫,讓潮濕的夜風浸潤紙頁,待字跡漸漸模糊成一團墨漬,才輕輕將其撕成碎片,投入角落的炭盆。火星“噼啪”一聲跳起來,映亮她沉靜的眼眸,看著紙屑蜷曲、焦黑,最終化作一撮灰燼,她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——證據藏在腦子里,才是最安全的。
回到床上時,錦被已涼透了。沈靜姝睜著眼睛望著帳頂的纏枝蓮紋,腦海里像塞進了一團亂麻。賬冊的線索指向張嬤嬤背后的勢力,密信的謎題還未解開,蕭煜的警告懸在頭頂,柳姨娘那忽好忽壞的胎象透著詭異,張嬤嬤昨日送來的安神湯還在廊下的銅壺里溫著……這侯府就像一個巨大的蛛網,她既是獵物,也是結網的人。
忽然想起昨日倒夜香的啞婆孫氏,那老婦人經過她窗下時,悄悄塞給她半塊干硬的麥餅,餅里夾著一張寫著“小心湯”的字條。一個連話都不能說的婆子,竟能在張嬤嬤的眼皮子底下傳遞消息,這侯府里被忽視的角落,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?沈靜姝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,敵人的網越密,反而越容易露出破綻。
窗外的雨漸漸停了,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。她閉上眼睛,腦海里浮現出后園那株老梅的模樣,經歷了一夜風雨,枝頭的花苞反而更精神了,像攢著一股子勁兒,要在黎明時綻放。沈靜姝輕輕撫摸著腳踝的舊傷,那里的疼痛漸漸淡了下去——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難熬,但只要熬過去,就能看見光。
她的網,已經在雨夜里悄悄張開了。而那些藏在暗處的鬼魅,很快就要自投羅網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