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的路,是浸在冰水里般的死寂,每一步都踩著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蕭煜走在前頭,沈靜姝跟在身后,兩人相隔不過數步,卻像橫亙著一道看不見底的深淵。他手中的火折子是這幽暗地道里唯一的光,跳動的火苗將他挺拔冷硬的背影投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,時而拉長如沉默的守護者,時而縮成押送囚徒的獄卒,影子在晃動間,連帶著空氣都跟著發緊。
沈靜姝垂著眼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粗糙的布料,沉默地跟隨著那道影子。粗硬的棉布蹭過皮膚,帶著冰碴似的涼意,每一次摩擦都在提醒她方才在地窖里的驚心動魄——那驟然亮起的火光,蕭煜深不見底的眼眸,還有那些足以顛覆她一生的秘密。手掌和手臂上被墻體碎瓷劃出的傷口,此刻開始隱隱作痛,火辣辣的痛感順著皮膚蔓延,卻遠不及她心里翻江倒海的混亂與冰寒。
身世的真相像一把淬了冰的刀,直直扎進她的五臟六腑——她竟然是永寧侯的私生女!是蕭煜同父異母的妹妹!這個認知如同驚雷,將她過去二十多年的認知劈得粉碎。她終于明白,為何自踏入侯府那日起,總有一雙無形的手要置她于死地——她的存在本身,就是侯府百年榮耀上的一道污點,是某些人眼中必須鏟除的孽障。
而蕭煜……他早就知道這一切。他看著她像困獸般在侯府里掙扎求生,看著她一步步靠近那核心秘密,卻始終冷眼旁觀,直到最后一刻才如幽靈般出現,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掌控了所有局面。
他讓她把證據放回原處,警告她安于“靜養”的身份。這看似是壓制,是威脅,可細細想來,又何嘗不是一種暫時的、扭曲的庇護?他沒有當場滅口,也沒有揭穿這個足以顛覆侯府的秘密,而是給了她一條“活下去”的路。
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?是因為那微不足道、甚至可笑的血緣關系?還是因為,她這個“世子夫人”的身份,對他而言還有利用價值——比如,一枚更好掌控的棋子?
沈靜姝不敢深想,與虎謀皮的每一步,都像踩在懸崖邊緣,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。她只能緊緊抓住蕭煜話語里那絲“暫時安全”的意味,強迫自己壓下翻涌的情緒,思考下一步該如何在這致命的鋼絲上穩住身形。
地道似乎比來時還要漫長,陰冷潮濕的空氣無孔不入,順著衣領鉆進衣襟,凍得她四肢發麻,方才攀墻逃命時逼出的那點熱氣,早就在這幽暗里消散得無影無蹤。一陣壓抑不住的咳嗽突然沖上喉嚨,她慌忙咬住下唇,將聲音死死悶在胸腔里,只發出幾聲極其輕微的、帶著痛苦的悶哼,像受傷的小獸在暗處喘息。
走在前面的蕭煜,腳步似乎極輕極輕地頓了一下,那停頓短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。他沒有回頭,也沒有停下,只是繼續沉默地往前走,火折子的光依舊穩定,卻莫名讓人覺得,那道背影似乎比剛才柔和了一絲。
終于,前方出現了微光——是那扇隱藏在柴房后的暗門。蕭煜熟練地抬手觸動機關,門軸發出極輕的“咔嗒”聲,無聲滑開。府外凜冽的寒氣瞬間涌了進來,帶著夜霜的冷意,與地窖里的腐濁氣息形成鮮明對比,激得沈靜姝打了個寒顫。
蕭煜沒有立刻出去,而是側身讓開通路,目光沉靜地看向她。火光映在他臉上,一半亮一半暗,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,只覺得那目光像深潭,能將人吸進去。
沈靜姝抬起眼,對上他的視線,喉嚨里像堵著棉花,澀得發疼。她抿了抿毫無血色的唇,聲音低得像耳語:“今夜……多謝世子爺。”
謝他什么?謝他沒有當場把她推下地窖滅口?謝他繞了遠路送她回來?這話連她自己都覺得艱難又諷刺,可她不得不說。這是一種姿態,是承認他此刻的掌控權,也是暗示自己會乖乖遵守那“靜養”的約束——至少現在會。
蕭煜的目光在她蒼白卻強撐鎮定的臉上停留了一瞬,又極快地掃過她破損衣袖下隱約滲出的血痕,那目光快得像風,卻讓沈靜姝莫名心頭一緊。他淡淡開口,聲音里沒有了最初的肅殺,只剩下冰冷的提醒:“記住你說過的話。安分守己。”
說完,他不再看她,轉身便融入了府外的黑暗里,動作快得像一道影子,仿佛從未出現過。那扇暗門在她身后緩緩合攏,“咔嗒”一聲輕響,將內外徹底隔絕,也將那點僅存的火光擋在了外面。
沈靜姝獨自站在冰冷的柴房廢墟里,后背靠著堆砌的雜物,雙腿一軟,脫力般地滑坐下去。壓抑了一路的咳嗽終于忍不住爆發出來,她咳得渾身發抖,像秋風里快要折斷的落葉。直到此刻,那強撐了半夜的鎮定才徹底瓦解,后怕如同冰水般從頭頂澆下,順著四肢百骸蔓延,幾乎要將她淹沒。
她在地上坐了好一會兒,才用凍得發僵的手撐著雜物,勉強站起身。不行,不能在這里停留,必須盡快回到靜心苑,絕不能在最后一步功虧一簣。
憑借著腦子里記熟的侯府地圖,還有夜色的掩護,她像一道灰色的影子,小心翼翼地避開巡夜婆子手里晃動的燈籠,避開家丁的腳步聲,悄無聲息地繞回了靜心苑的后窗下。
窗戶還像她離開時那樣虛掩著,留著一道窄縫。她費力地推開窗戶,翻窗而入,落地時腿一軟,差點栽倒在地。
“夫人!”一直貼在窗邊、提心吊膽守著的春雨,猛地撲了上來??吹缴蜢o姝一身狼狽——頭發散亂,衣襟沾著泥土,臉色青白得像紙,衣袖還隱隱透著血漬,春雨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,又怕驚動外人,死死捂住嘴,只發出壓抑的嗚咽聲。
“我沒事……”沈靜姝的聲音虛弱得像風中的燭火,她扶著春雨的胳膊,喘了口氣,“快,幫我把這身衣服處理掉……燒了,一點灰燼都不能留……”
春雨連忙點頭,手忙腳亂地幫她脫下那身沾了泥和血的粗布夜行衣,又從衣柜里翻出干凈的里衣,還找出了之前備下的傷藥。